抽身跑回,到自己院里坐下,浑身也颤了起来。
却说王氏梦中,听的有人喊儿子掉在茅坑里。穿衣不迭,开开楼门,问道:“福儿在屋里么?”慧娘也起来应道:“他肚里水泻,出外边便宜去了。”王氏到后门,只见后门开着,月明如昼,半夜人影儿也没有。心中怕将起来。只因爱儿念切,也顾不的叫人,自己竟来寻找。到了皮匠门口,皮匠说:“大叔在俺家里。”王氏即进院去,说:“他怎的到这里?”皮匠开了房门,王氏进去,看见儿子赤身蹲在墙角里,不觉失声道:“哎哟!”皮匠道:“低着些声音儿。”王氏方才小声问绍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绍闻俯首无言。那妇人竟与王氏搬个座儿,说道:“奶奶坐下说话。”皮匠道:“俺在你老人家马脚底下住,大叔做下这一号无才之事。我待说声张起来,俺这皮肉本不值钱,争乃干系着大叔。我待说忍了,心里委实气的慌。你老人家再思再想,俺离乡的人,好难呀!”王氏道:“你大哥,休要生气。这东西不是个人,我领回打他。”绍闻蹙眉道:“不是这话。你把隆泰号那宗银子,悄悄拿来给与他,我就脱身而回。再一会天明,这事就不得结局了。”妇人催道:“奶奶回去急紧的来。”皮匠道:“那宗银子多少呢?”
绍闻才要说六十两,王氏已说出一百五十两了。皮匠道:“我为奶奶惹不得气,胡乱将就些下来罢。你老人家急回去,天明我也做不得人。”
王氏回来,只见慧娘、冰梅都在后门上站着。王氏只管上楼。慧娘跟着问道:“在那里寻着?”冰梅道:“咱这里那里有茅坑?”王氏气道:“他倒没掉在茅坑里,却掉在人家尿盆子里头。”冰梅楼下早已点上灯,王氏开了抽斗,取出一百五十两银子就走。冰梅问:“是为啥取银子?”王氏也不答应,慌慌张张走了。二人又跟到后门站祝王氏到皮匠家,把银子递与皮匠道:“这是一百五十两,可放俺孩子走罢?”皮匠接了银子,把衣服掷与绍闻。绍闻穿一条裤,别的衣服团成一团,跟着母亲就走。连鞋袜也顾不的穿。走到后门,一妻一妾都在后门等着。王氏一直上楼,绍闻一直往东楼去。妻妾跟母亲到楼下。只听王中在角门上拍门道:“狗咬的怪紧,有什么歹人吗?”王氏道:“天七八分也将明,俺们坐着哩。”孔慧娘、冰梅究问所以,王氏先不肯说,后来说了点墨儿。孔慧娘把脸白了,一声儿没言语。这不是孔慧娘女子之性,善怒多恼,正是他聪明处。——这也讲他不着。
再说高皮匠得了银子,收拾破碎家伙,装成担子。又扭了南房的锁,把戏箱都打开。一来看见内边都是粗糙东西,无物可拿。二来想着我一个皮匠引着一个年少妇人,虽说是正经夫妻,只是老婆生得乔样,已扎眼;况且皮货箱儿,放着一百五十两银也就碍手,再拿这戏衣,事是必犯的。妇人也说:“你今生不如人,积个来生罢!”于是火速打点起身,也不知又往何处坑骗人家少年子弟去了。
天明时节,蔡湘知晓,来家对说,皮匠扭开戏箱提了戏衣走讫。王中去看,果然锁俱打坏。早有邻舍把昨晚的光景,都悄悄对王中学说。正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伏天光景,两邻都在院中露卧,听的皮匠家中声音高低,言语诧异,早在墙头黑影里看个明白,听个仔细。但不知银子多少,但见大奶奶抱着一大包子,只像拿不动的光景。王中道:“咳!不用说,一百五十两。前三日这宗银子才进家里。”忍不住顿足吞声,到楼院说道:“高皮匠逃走,连人家戏箱上锁都扭开。”堂楼、东楼却没一个人答应。王中腹内自明。侹到自己屋里,气了一个大发昏。赵大儿见丈夫不喜欢,把一个女娃放在床头上玩耍。
王中那里管他,只见眼泪横流,拍胸道:“大爷死的好早也!”
这正是:
从古忠臣事暗君,摩空直欲拨层云;
只今谏草留青史,私室吁嗟那得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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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谭绍闻护脸揭息债 茅拔茹赖箱讼公庭
却说谭绍闻被皮匠这一番摆布,不说丢钱,只这个羞耻就是很难受的。一连睡了两三天,白日难以见人,却真正夜间出恭。心中想道:“母亲亲自交财,见不的母亲;妻妾跟着受惊,见不的妻妾;王中如何能瞒得过,见不的仆役;这一声传出去,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亲戚朋友都是要知道的,无论师长、岳翁见不的,就是盛公子、夏逢若也见不的了。”王氏见儿子白日睡着不起,也忘了气,只怕弄出病来。看儿子时问茶问饭。绍闻自答道:“我这一号儿人,娘还理论他做什么!”
孔慧娘仍旧执他的妇道,只是脸上笑容便减,每日或叫冰梅引兴官到跟前玩耍,强为消遣。
绍闻睡了两三天,忽然说起去,少不得出的东楼向堂楼上来。王氏道:“你怎的疯了心了?”绍闻道:“我一错二误,家中谁要再提起,我就不能活了。”王氏急接口道:“咱到底算是男人家;像那皮匠拿着老婆骗银子使,看他怎么见人。拿咱那银子,出门怕没贼截他哩。到明日打听着他,只有天爷看着他哩。”口里还骂了几句。孔慧娘听着,才晓得婆婆心里,没有什么分晓。
恰好王中从院里过,绍闻转念想道:“我家一个仆人,他也不是管我的人,我怕见他怎的?难说总不见他么?”因叫了一声王中。王中听的呼唤,走近楼门,绍闻问道:“东小院那房子你怎的安置。”王中道:“只皮匠走的那一日,我就叫泥水匠把南屋放戏箱的门,用砖垒实了。叫宋禄、邓祥移在那皮匠屋里喂马,好看守那戏箱。”绍闻道:“是。只是那戏箱有关系,人家的比不得咱的东西。”王中道:“依我看,那戏箱果然有关系。大约弄戏的人,多是些破落主户,无赖棍徒,好打官司,才显得他是扎实人。如今把他的锁扭开,到明日未必不指一说十,讲那‘走了鱼儿是大的’话。”绍闻高声道:“他不敢!他还欠咱的借账粮饭钱,我不告他,他敢告我?况且茅拔茹也来的义气,不妨。”王中难以回答,低头走出。
到了门前,恰好当铺宋绍祈到了,王中让到东厢房坐下。
宋绍祈道:“请大相公。”王中走到后边说道:“当铺宋二爷请说话哩。”绍闻连日不好出门,恰好藉端出来,径上东厢房来。相见为礼,叙了寒温。宋绍祈道:“些小的事,本不该提起。还是大相公恭喜,小弟在都门捎的头面银子。彼时带的银子少了,内中那两副赤金的是十八换,原借了舍亲珠子铺一宗银子,共一百九十两,连小弟的八十二两四钱,前日已开条子过来,想是见过了。”绍闻道:“见过了。”宋绍祈道:“前日舍亲在京里捎下书子来,讨这宗银子。一来在珠子铺里着实承舍亲的情,二来这是借项,不曾图息。小弟来问便宜不便宜。事不宜迟,如今东店有顺人上京,就带了去。至于小弟的,也不成账,靠后些不妨。”绍闻道:“自有酌夺。我再与家母商量。”宋绍祈道:“五日后起身,大相公赶紧为妙。”茶罢作别而去。
绍闻送出大门,只见一个手持护书匣儿,见绍闻把腰一弯,说道:“少爷好。小的来送帖儿,请少爷明日过去坐坐。”取出帖来,绍闻接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明日一品候教。眷弟孟嵩龄、邓吉士同拜。”那人道:“明日少爷早到些,好说话儿。别的没客。”绍闻道:“早到就是。王中领客吃茶去。”
那人道:“小的不吃茶去罢。席在西号里。”绍闻道:“知道。”
到了次日,绍闻满身亲迎的色衣,跟了德喜、双庆儿两个小厮,径向布政司大街来。转过街口,只见号里一个小厮望见,飞也似跑了。及至到了号门,早已孟嵩龄、邓吉士、景卿云、陆肃瞻、郭怀玉五人躬身相迎。三拱三邀,进了隆泰号大门。
穿过一层院子,到一座小厅。排设整齐,桌椅鲜明。彼此行了礼坐下。献罢茶,绍闻道:“今日众位爷台这样齐备的紧。”
孟嵩龄笑道:“少爷恭喜多时,小弟们想治一杯水酒,请来坐坐。陆二爷、郭三爷,也要随喜。生意人忙,通是不得整齐,今日择了一个空儿,少尽尽小弟辈房户之情。”绍闻道:“好说。多承情的很了。”陆肃瞻、郭怀玉即插口道:“我们两个是帮孟三爷的光彩。铺子小,请不起客,恐怕亵渎,因此随喜到孟三爷宝号里面。”邓吉士笑道:“不说咱做客商的七凑八凑的请客,反说房东的房子少。到明日二位发了财,叫少爷再盖上一攒院子,宽宽绰绰的何如?”陆郭二人同声道:“托爷们的洪庇,那时小弟还要叫戏哩。”大家哄堂大笑。
少顷,整席上来。大商的席面,就是现任官也抵不住的,异味奇馔,般般都有,北珍南馐,件件齐备。吃酒中间,孟嵩龄开了章,说道:“当时老太爷在日,久托鸿宇,今日少爷继世,又是承情的了不得。凡事要商量着行,再也不得错了。前日少爷花烛大喜,老太太吩咐小弟们买的衣服,也不知如意不如意,想是都海涵了。但只是彼时所用银两,原有清单缴进,想已入目。如是阎相公还在宅里时,俺们就商量楚结,犯不着唐突少爷。现今阎相公回家,只得同少爷计议,不知少爷手头宽绰不宽绰?总因事不是经一人的手,不如及早料理清白为好。或除房租,或扣了支账,余剩下的,或完或拖。叫他们各人与财东清算。少爷意下如何?”绍闻道:“诸爷台看罢,不拘怎的。我还要与家母商量。”景卿云道:“事也不在一时。改日还叫他们各人开下银子清单,少爷再酌夺就是。”绍闻道:“这所说极是。”邓吉士即喊道:“快烫热酒来。只管说话,酒一发寒了。再换热酒,叫少爷多吃一杯儿。那些须小事,提他做甚。再说时,怕人家笑咱在少爷跟前情保”绍闻又吃了几杯,告别起身,众人款留不住,送出号来。只见双庆、德喜儿的脸,都是飞红的。到大街,一揖而别。走了数步,回头一拱,众商进院,绍闻自回家来。
到了家里,向母亲说知众商索欠,并前日当铺宋相公京中寄书要银子的话。母子未免发起愁来。
论起来谭绍闻家私,每年也该有一千九百两余头。争乃谭绍闻见了茅拔茹一面,数日内便抛撒了一百几十两,输与张绳祖一百多两,皮匠一宗事又丢却一百五十两,况且纳币、亲迎一时便花了二千余两,此时手头委实没有。母子商量,大加闷愁。王氏道:“这事可该叫王中拿主意。”因把王中叫到楼前,细述所以。王中道:“看来此事惟有当卖一处市房是上策。”
王氏道:“开口便讲卖房子,人家笑话。不如揭了罢。”王中道:“揭债要忍,还债要狠。此时不肯当卖原好,若再揭起来,每日出起利息来,将来搭了市房,还怕不够哩。那才是揭债还债,窟窿常在。”绍闻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这几宗银子要的紧,不过三五天就要完,或当或卖,如何得凑急?脸面为重,不如揭了罢。”王氏道:“大相公说的是。当初娶亲时,原是要妆脸面,一年不到,就当卖产业,脸面反倒不好看。且落曲米街舅爷话把。王中,你问一个宗儿,叫大相公出揭票。我的主意已定。只是要悄密些,不可吹到东街耳朵里。”王中道:“家中还该有几百银子,不如尽紧的打发,慢慢对付。揭字是开不得章的。”王中此言,原是不知内囊已尽,并非有意讥诮前事。这绍闻心虚生暗鬼,料王中是说他毛病,便道:“原有几两,我花消了,你也不用怎的追究。我自会料理。”
王中见话不投机,讷讷而退。
这绍闻果然出去寻了一个泰和字号王经千,说要揭一千五百两,二分半行息。那王经千见绍闻这样肥厚之家来说揭银,便是遇着财神爷爷,开口便道:“如数奉上。”还说了几句:“只管借的,这样相厚,提利钱二字做什么。”一面笑着,却伸开揭票:“谭爷画个押儿,记个年月就罢。”
绍闻得了这宗银子,摆席请众客商清账,不必细说。惟有当店九十多两尾数不能全兑,又写一张揭票,三分行息。
一日绍闻正在楼下逗兴官儿玩,只见德喜儿拿着一个帖子上楼。上面写着:“眷弟茅拔茹拜。”绍闻心中又想他还前日借账,又想还他戏箱,慌忙跑出迎接,让在东厢房坐下。只见茅拔茹衣服是布,还不免于破;面目是黑,还不免于疲。跟的是五十多岁一个老头子,极大汉仗,有些野气。绍闻开口便道:“九娃儿呢?”茅拔茹“咳”了一声,说道:“死了!”绍闻惊道:“是什么病呢?可惜了一个好模样儿!”茅拔茹道:“正是。他这一死,把我的家叫他倾了。”绍闻急叩所以,茅拔茹道:“九娃原是我隔县一个本地学生,人生的有些轻薄,叫班里一个人勾引进来学戏。他叔不依。我前年进省,原就是躲他叔哩。不料本县老爷,一定要我这班戏回去。唱了两个戏,他叔把他拴的去。我想满园果子,全指望着他哩。”因指跟的人:“就是这个唱净的,出了一个着儿,只说是拉戏的,赶在路上把他叔打了一顿,把人夺回来。后来又唱戏时,全不防他叔领了亲戚,又拴了去。到家拴在树上,尽死打了一顿,锁在一座屋子里。他娘与他开了门,又跑到咱班里来。浑身上下打的都是血口子,天又热,肚里又没饭,跑了一夜——他是个单薄人,你是知道的,如何顶得住?我叫贱内好好伏侍。过了几天,一发死了。弄起人命官司来,告到敝县。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每日弄戏,有个薄脸儿,三班六房谁不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台儿土。只是花消盘费,把几顷薄土弄尽,那戏也散了。如今这个老唱净的又叫成班,说:‘不见了羊,还在羊群里寻。’我想府上还寄着我箱筒,领去还弄粗戏罢。”
那唱净的指手划脚,也说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县衙门打点扒出戏主性命。说的高兴,渐渐坐在一个凳子上,信口开合起来。
绍闻也觉厌恶,便说道:“到后门小东院看戏箱去。”并说起与戏子做衣服及粮饭的话,茅拔茹并未答言。德喜儿取出钥匙,一同出前门,转入胡同口,来到小东院。拆去砖头,开门一看,四个箱上锁都扭了。这茅拔茹是久惯牢成的,见景生刁,开口便说道:“这箱不验罢!”绍闻道:“这箱是我移在这里,寻了一家子皮匠看着。谁知那没良心的半夜里偷跑了,把锁扭开,其实不曾拿什么。”茅拔茹道:“咳!我瞎了眼!我当初看你是个朋友。”扭回头来就走。口中埋怨道:“果然人心隔肚皮,主户人家竟干了这事!”
此时王中听说茅家来验戏箱,急紧来到。只见茅拔茹口中是朋友不是朋友,一路高一声低一声的出胡同口去了,绍闻呆呆的看着。忙赶上说道:“到底少你的不少你的,为什么直走呢?”茅拔茹道:“少我不少我的,既扭了锁,须得同个官人儿验。扭锁的事,到底是个贼情,不比泛常。”王中道:“难道俺家偷你不成?俺又不供戏,要他何用?”茅拔茹道:“您家就不用,您家不会换钱使?您会偷我的戏衣,还有本事说俺欠你的借账,欠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