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县长觉得这样也好,免了一点紧张。他让对方洗了个澡,还递给对方一支香烟,不知为何心生一丝酸酸的怜悯,似乎眼下不是带他去见客,差不多是狠心将他推出午门斩首。
副县长拍拍老民兵的肩,领着他来到招待所小楼门前。彭细保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额头上冒出密密汗珠,眼中透出莫名的恐惧。副县长再仔细看,发现他如同蒸熟以后又在冰箱里冷冻多时的肉制品,脸上聚一团青光。
“县长,我,我突然肚子痛……”
“只见一下就完了。”副县长知道眼下并非去刑场。
“痛得当不住了,我实在走不动……”
“活见鬼,到了门口又不去,你要让我失信?你怕我吃了饭没事做,陪着你好耍么?这是政治任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故人(外一篇)(4)
“我给你作揖。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就要回去……”
副县长见他跑,气不打一处来,叫人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扭住他,简直是把他架进楼门,交给屋内的陌生眼光去发落。有一浪空调机的冷气迎面扑来,使彭细保打了个寒颤。前面有几张横蛮的真皮大沙发,因为式样古怪和庞大,吓得彭细保两腿哆嗦。一片猩红色的大地毯在窗外泼进来的强烈日照下,迸射出耀眼的反光,给屋内所有墙壁和天花板都染上了红光。翻腾的红潮甚至注入了室内所有人的瞳孔,个个都红着眼睛。
根据副县长的安排,今天多了几个陪同人员,包括扮成服务员的便衣警察,以防意外事故。这阵仗也吓坏了彭细保,他看看这边的大个子,看看那边的大个子,双脚已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没法往前走。
“这就是余先生,彭细保,你也坐下……”副县长力图制造出缓和的气氛。
余先生眼睛一亮,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呼的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走上前来把来人端详,平时总是熄灭的雪茄已反常地点燃。
彭细保似乎被提醒了,嘿嘿一笑,缩了缩鼻子:“是余同志吧?好久不见了。你老人家还在农业局……”
显然是认错了人。副县长用手捅一捅他:“余先生这次从香港来……”
彭细保瞪大眼,领悟了这种纠正。“哎呀,到香港去了呀?我晓得,哪有不晓得之理?余同志是在香港农业局工作是不?上次村里要买尿素,我就说要他们去找余同志。余同志是最肯帮忙的人呵……”说着抹了一把鼻涕。
“你说什么呢!余先生是有名的爱国华侨和实业家,这次是回家乡来考察经济发展的。”副县长有点不耐烦,“你看清楚了再说,好不好?”
在他们说话之际,在其他陪同人员倒茶和递毛巾之际,余先生一直没有搭腔,但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红亮,额上的青筋明显地暴突和蠕动,眼中两个锐利的光点发出刀尖在太阳下的那种闪光,差一点就要发出嗞嗞嗞的声音。他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把对方缓缓地从头看到脚,缓缓地又从脚看到头,嗞嗞嗞的目光最后在对方喉结处驻留下来。这当然使副县长一惊:余先生父亲的脑袋,当年想必也是在那个部位与身躯分离的?当年的一件什么利器,也许就是在那里进入的?
余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干笑了一声,突然收笑,又再干笑了一声,有点神志错乱的疯傻模样。他快步移动,甚至有点手忙脚乱,换了一个角度,再换了一个角度,全神贯注打量着对方的颈根,目光突然变得柔软,变得幽静而清澈,波动着一种优美的节奏。似乎他眼下盯着的已不是一条颈根,而是一件心爱的古玩,一朵嫩弱的鲜花,如果目光不慎有失,投注得粗重一点,古玩就会破损,鲜花就会枯萎——而这样的罪过断断乎不可。
这条颈根是如此珍贵,他得让自己多年的思慕从目光中从容泻出,将目标小心翼翼地触抚,一分分地探索。
这种柔软的目光让王副县长不寒而栗。
“余先生,你坐下谈,坐下谈……”副县长有点不知所措。
富翁好像根本没听见。
“余先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候都是形势,形势呀。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我在*中不也坐过牢吗?我们好多共产党员的家里,不也是妻离子散吗?哎哎,眼下都向前看吧。来,喝茶喝茶。”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故人(外一篇)(5)
余先生似乎从梦中被唤醒,定定神,抹了一下脸,丢掉了雪茄,回到了平时那种持重的神态。他对副县长点点头:“好了,谢谢长官。你守信,我也会守信的。罐头厂的项目我一定参与,但水源品质是件大事,今天我们去河里取个水样吧。”
不待副县长回答,他领先朝门外走去,只是在将要出门的那一瞬,又猛然回头朝彭细保的脸上甩去狠狠的一瞥。
这一瞥刺得彭细保浑身一震。他总算记起眼前是谁了,发出异样的大叫:“余二,你长得如何这样像你爹呵……”
余先生的脚步声已在门外远去,愣住了的陪同人员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一拥而出,把彭细保一个人丢在房间里。
“余二,当年……当年我也是没办法呀……”
十多天后,这位富翁从香港汇来巨款,派来专家,果品罐头厂立即破土动工。小城显得比往日更热闹了,有更多的汽车来来往往,扬起车后的尘浪,供两名疯子一边唱戏文一边投射石头或粪块。有人说,这些疯子现在也能唱香港流行歌了。
1987年5月
西 江 月
人们以为他是傻子,其实他识得字,会搓绳,能编筐,还收集各种男女旧鞋,大概有鞋业研究兴趣。他只是有点懒,对各种招工告示漠不关心,碰到有人雇他挖沙或者卸煤也只当耳边风,情愿守在街边晒太阳,玩蚂蚁,磨石子,放出一个个哈欠,把自己固定成一处街头风景。
他一双耳朵很灵,薄薄的肉片微微一颤,就能听见远方似有若无的锣鼓或鞭炮,能辨出那是红喜事还是白喜事。他嗖的一下及时现身那里,一身万国装五颜六色大小不齐男女混杂又洋又土,浓浓馊臭还让人们掩鼻而退,呼吸困难,差一点作呕。
“这里没有龙贵,到别的地方找去!”主人知道他经常寻找一个叫龙贵的人。
他翻一白眼,嘴里嘟嘟哝哝。
“客人还没到,你倒抢了个先!”主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搓搓手。
他再挨骂也不报复,甚至不生气,比方并不靠近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