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并不真的知道是他们干的,”他说,“你只是认为是他们干的。”
“不知道?”杰生说。“我整整花了两天工夫尾随着她在大街小巷钻进钻出,想把她跟他拆开,我后来还跟她说过要是再让我碰到他们在一起我会怎样做。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你还居然说我不知道是那小娼……”
“好,行了,”警长说,“清楚了。说这些也就够了。”他把头扭开去,望着街对面,双手插在口袋里。
“在我来到你这一位正式委任的执法官吏的西前时,你却……”杰生说。
“戏班子这个星期是在莫特生①演出,”警官说。
①在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里,莫特生在杰弗生西南二十五英里,也是一个小镇。
“是的,”杰生说,“如果在我面前的执法官吏对选他上台的人民的利益多少有一点责任心,那我这会儿也在莫特生了。”他又将他的故事的要点粗粗的说了一遍,好象能从自己的发怒与无可奈何中得到一种真正的乐趣似的。警长好象根本没在听他。
“杰生,”他说,“你干吗把三千块钱藏在家里呢?”
“什么?”杰生说;“我将钱放在那儿是我自己的事。你的任务是帮我把钱我回来。”
“你母亲知不知道你有这么多钱放在家里?”
“嗨,我说,”杰生说,“我家里边抢劫了,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也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我到这来是找你正式委任的执法官吏的,我要再一次问你,你到底是出力帮我把钱找回来呢,还是不干?”
“如果你找到了他们,你打算把那姑娘怎么办?”
“不怎么办,”杰生说,“我不把她怎么样。我连碰也不会碰她一下,这小娼妇,她弄丢了我的差事,葬送了我的前程,害死了我的父亲,每日每时都在缩短我母亲的寿命,还使得我在全镇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他说。“我连毫毛也不动她一根。”
“这姑娘的出走是你逼出来的,杰生。”那警长说。
“我怎么管家,这可是我个人的事,”杰生说。“你到底肯不肯为我出力?”
“你把她逼得离开了家,”警长说。“而且我还有点怀疑,这笔钱到底是应谈属于谁的,这桩公案我琢磨我是一辈子也弄不清的。”
杰生站着,双手在慢慢地绞扭他捏着的那顶帽子的帽沿。他轻轻地说:“那么,你是不准备出一点力来帮我逮住他们了?”
“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杰生,要是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当然得采取行动。可是既然没有证据,那我只好认为这事不在我职权范围之内。”
“这就是你的回答,是吗?”杰生说。“你趁现在还来得及,再好好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杰生。”
“那好吧,”杰生说。他戴上帽子,“你会后悔莫及的。我也不是没人帮忙的。这儿可不是俄国,要是在那儿,谁戴了一只小小的铁皮徽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他走下台阶,钻进汽车,发动引擎。警长看着他启动,拐弯,飞快地驶离这所房子,朝镇上开去。
钟声又响起来了,高高地飘荡在飞掠过去的阳光中,被撕裂成一绺绺明亮的、杂乱的声浪。杰生在一个加油站前面停了下来,让人检查一下轮胎,把油加足。
“要走远路,是吗?”加油站的黑人问他。他睬也不睬。“看样子总算要转晴了。”那黑人说。
“转晴?见你的鬼去吧,”杰生说,“到十二点准下倾盆大雨。”他瞧瞧天空,想到了下雨、泥泞的土路,想到自己陷在离城好几英里的一个破地方进退两难。他甚至还幸灾乐祸地想,他肯定要措过午餐了,他现在匆匆忙忙动身,中午时分肯定是在离两个镇子都同样远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还觉得现在这个时刻倒是个天然的喘息机会,因此,他对黑人说:
“你***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给了你钱,让你尽量阻挠这辆汽车往前走。”
“这只轮胎里可是一点点气儿也没有了,”那黑人说。
“那你给我滚开,把气筒给我,”杰生说。
“现在鼓起来了。”黑人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您可以走了。”
杰生钻进汽车,发动引擎,把车子开走了。他椎到第二档,引擎劈劈啪啪地响,直喘气。接着他把引擎开到最大限度,把油门狠狠地往下踩,粗暴地把气门拉出推进。“马上就要下雨了,”他说,“等我走到半路,肯定会来一场瓢泼大雨。”他驱车离开能听见钟声的地方,离开小镇,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幅自己陷在泥潭里千方百计要找两匹马来把汽车拖出去的情景。“可是那些马儿又是全都在教堂门口。”他又设想自己如何终于找到了一座教堂,他正要把一对马儿拉走,牲口的主人却从教堂里走出来,对他又吼又叫,他又怎样挥起拳头把那人打倒在地。“我是杰生·康普生,看谁敢阻拦我。看你们选出来的当官儿的敢阻拦我。”他说,仿佛见到自己领着一队士兵走进法院去把那个警长押出来。“这家伙还以为他能两手交叉地坐着看我丢掉差事。我会让他看看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差事。”他一点儿也没想起他的外甥女,也设想起自己对那笔钱的武断的评价。十年来,这二者在他眼里早已失去了实体感和个体感;它们合并了起来,仅仅成为他在得到之前即已失去的那份银行里的差事的一个象征。
天气变得晴朗起来,现在飞快地掠过地面的不是阳光而是一块块的云影了。在他看来,天气变晴这回事是敌人对他的又一次恶毒的打击,是又一场要他带着累累伤痕去应付的战斗;他过不了一阵便经过一个教堂,都是些没有上漆的木结构建筑,有着铁皮尖顶,周围拴着些马儿,停着些破烂的汽车、在他看来,每一个教堂都是一个岗亭,里面部站有“命运”的后卫,他们都扭过头来偷偷地瞅他一眼。“你们也全都是混蜜,”他说,“看你们能阻拦得了我!”他想起自己如何带了一队士兵拖着上了手铐的警长往前走,他还要把全能的上帝也从他的宝座上拉下来,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想起天上的天兵天将和地狱里的鬼兵鬼卒都对他严阵以待,他又怎样从他们当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抓住了逃窜在外的外甥女。
风从东南方吹来,不断地吹在他的面颊上,他仿佛感到这连绵不断的风在往他的头颅深处灌,突然,一种古老的预感使他紧扳车闸,煞住车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接着他伸出手来摸着脖子诅咒起来,他坐在车子里用沙嘎的气声狠狠地诅咒。往昔,每当他要开车走远路时,为了防止头疼,他总要带上一块浸了樟脑水的手帕,等车子出了镇,就把手帕围在脖子上,这样好把药味儿吸进去。现在,他爬出汽车,翻起坐垫,希望有一条这样的手帕侥幸落在里面。他在前后座的底下都找遍了,又站直身子,诅咒着,眼看胜利快要到手,却又受到它的嘲弄。他闭上眼睛,斜靠着车门。他回去取忘了带的樟脑水也好,继续往前也好,不管怎么做,他都会头痛欲裂。如果回家,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能找到樟脑,如果继续往前开,那可就说不准了。不过要是他回去一趟,他到莫特生的时间就要晚一个半小时了。“要不我车子开得慢些,”他说。“我车子开慢些,再想想别的事,说不定不要紧……”
他钻进汽车,把车子发动了。“我来想想别的事情吧,”他说,于是就想起了洛仑。他想象自己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不过他还只是躺在她身边,正在央求她帮忙,可是接着他又想起了那笔钱,想到他居然在一个女的,尤其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栽了筋斗。如果他能让自己相信抢走他钱的是那个男的就好了。这笔给抢走的钱,是他用来补偿自己没到手的那份差事的损失的,是他花了好大心思;冒了很多风险才弄到手的,这笔钱象征着他丢失的那个差事,最最糟糕的是,使他失风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下贱的丫头片子。他继续赶路,翻起了一角翻领来抵挡不断袭来的凉风。
他好象可以看见与他的命运和意志相对抗的各路力量正迅速地向一个会合点集结,这地方要是被占领,那么局势就再也不能扭转了,他变得狡猾起来了。我可不能冒冒失失地犯错误啊,他告诫自己。正确的做法只能有一个,别的变通办法都不存在,他必须采取这种做法,他相信这对狗男女一见到他都会把他认出来,可他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先看到她上,除非那个男的仍然打着那根红领带。他必须靠那根红领带来辨认这件事仿佛成了即将来临的那场灾祸的总和;他几乎能嗅闻到这场灾祸,能透过阵阵头痛感到它。
他爬上了最后的一个小山包。烟雾弥漫在山谷、屋顶和树丛里露出来的一两个尖塔之间。他朝山下驶去,开进了镇子,放慢速度,一边再次告诫自己千万要小心,首先是要找到那座大帐篷揩在何处。他的眼睛现在看不大清、他知道是那场灾祸在不断命令他径直地往前冲,同时给自己的脑袋找点什么治一治。在一处加油站上,人家告诉他演戏的帐篷还没有支起来,不过那几辆戏班子的专车正停靠在车站的旁轨上。于是他便朝那儿驶去。
有两节漆得花里胡哨的普尔曼式卧车停靠在一条铁轨上。他走出汽车之前先把它们打量了一番。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浅一些,好让血液不在他的头颅里搏击得那么猛烈。他钻出汽车,沿着车站的围墙走着,一边观察着那些卧车。车窗外挂着几件外农,软疲疲、皱巴巴的,象是最近刚刚洗过。一节车厢的踏脚板旁的地上放着三张帆布折椅。可是他没见到有人的迹象,过了一会,才看见有一个系着条脏围裙的汉子走到车门口,大大咧咧地把一锅脏水往外泼去,使金属的锅肚子反射出太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