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祥招呼担架停下来。他自己离开担架活动了一会儿,随后要过望远镜,站定那修长的身子向东凝望。只见界首浮桥那里,已不见人影,显得气象森严,仿佛部队过完,指挥部已下令封江。北面一带松林中,枪炮声也渐渐稀落,自北而西的条条道路,都有红军密集的队伍,正向西面一带大山撤退,那想必是鏖战数日的一军团了。而那弯弯曲曲的湘江上,仍然断断续续地漂浮着尸体、圆圆的斗笠和文件……
这时,飞机又在上空出现。人们正在纷纷隐避,下面山径上却有几个人不慌不忙地走着,后面还跟着一匹白马。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步态悠然,象若无其事的样子。警卫员小丁一看急了,就尖着嗓子嚷道:“那是谁?注意防空啰!”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停住脚步,仰起头看了看飞机,见飞机拐了弯,就又走起来,还是那样步调悠然。小丁还要再喊,被年轻的彭医生止住:“你瞧,是不是毛主席过来啦?”
一说是毛主席,王稼祥急忙收起望远镜,往下一看,见前面那个高个子微微驼背的姿势,果然象毛主席,就往下迎了几步。
毛泽东和他的几个警卫员,已经走了上来。王稼祥仔细一望,见毛泽东面容黄瘦,颧骨高耸,疲惫之中还带着病容,显得相当憔悴。过长的头发从他那八角军帽的两侧露出来,身上满是灰尘,还背着一把破雨伞。
不知怎地,王稼祥顿然升起一种怜惜之情;就走上去握着毛泽东的手说:“毛主席,你的身体看来很不好呀!”
“主要是睡眠不好。”毛泽东微微一笑。
接着,他关切地问:“稼祥,你的伤怎么样啦?”
“还没有太恶化。”王稼祥指指山垭口下面的担架员,“就是苦了他们。”
说着,他拉着毛泽东,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颇为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今天遭受这样大的损失!”
毛泽东低下头想了想说:“大概也只能如此!”
“你看,这种打法行吗?”
毛泽东笑了一笑:“这叫‘叫花子打狗,边打边走’!”
“这种局面能继续下去吗?”
听见这话,毛泽东蓦然一惊,侧过头来望了王稼祥一眼,没有说话。
王稼祥聪敏的眼睛一闪,知道毛泽东不好说什么,就接着说道:“现在实际上就是李德专权,博古什么都听他的。应当把他们轰下来!”
毛泽东眼睛一亮,象电花闪了一下似的。但是,他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才说:“办得到吗?”
王稼祥似乎胸有成竹:“我想提出,开一个会,总结这一阶段的经验。”“那好。”毛泽东紧紧握住王稼祥的手说。“恐怕还得活动活动。”
两个人站起来,都觉得轻松了许多。毛泽东先送王稼祥的担架上路,随后跨上白马。
夕阳已经落山,山路渐渐溶进夜色里。毛泽东听着得得的马蹄声,眼前出现了一幅又一幅的图画。而首先出现的一幅画面,是江西宁都的一座祠堂。那时也象现在这样暮色低垂,会议经过对他的激烈批评之后,要最后决定了。毛泽东看得清清楚楚,有三个人是不同意让他离开部队的。一个就是红军的总司令,那个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皱纹的,完完全全象老农民的朱德。你想不到这个一天到晚对谁也笑嘻嘻的人,在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倔强。他的嘴角下垂着,灼灼的目光凝视着屋角,就象大山一样岿然不动。而另一位就是周恩来,他积极主张让毛泽东继续留在部队指挥作战。第三个就是这位年轻的、修长的总政治部主任。当时的毛泽东,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就萌发在心底了,这幅图画就象刻在心上似地终身难忘。今天,他又看到这只年轻的手要支持他了。在深浓的暮色里,他脸上出现了长期不曾出现过的从内心里露出的微笑。……
(三)
周恩来和博古一行,于黄昏时分赶到油榨坪。
油榨坪是山凹间的一座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只不过一二百户人家,只是一道小小的市街而已。街上都是古旧的木板房,有十数家店铺。小镇南面有一道不算很窄的小河,那就是资水;不过她刚刚离开母亲的怀抱,北面几十里外就是她的源头,名叫资源。
警卫员们很快就找到了总部。因为那时穷苦人家房子窄,无法悬挂地图,总部多半设在地主的庄宅。而且那门口总架有横七竖八的电话线,夜里常挂着一盏马灯,那是为了夜间送信的通信员容易辨认。现在,在靠河边的一处院子门口,一盏挂在树上的马灯,已经亮起来了。
周恩来和博古刚要跨进院落,听到里面有喝骂声和争吵声。他们走进门口一看,见李德站在上房屋高高的台阶上,叉开两腿,瞪着一双黄眼珠,正在高声斥骂。台阶下站着八军团一个年轻的师长,衣服挂得破破烂烂,还沾着不少血迹;旁边立着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妇女,低着头满面通红。周围站着总参谋部的作战局长和几个参谋。细看那位师长,虽然是立正姿势,面部却流露出不满甚至是轻蔑的表情。
身躯高大的李德,见周、博二人进了院子,立刻走下台阶,迈开大长腿跨了过来,先声夺人地说:“临阵脱逃!简直是临阵脱逃!一个师长竟出了这样的事!
如果不执行纪律,还能打仗吗?“
李德懂得三国语言——德语、英语和俄语,就是不会汉语。这次他说的是俄语,经过翻译,虽然尖锐性有所减轻,仍然十分刺人;那位师长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激动得眼都红了。
“你这是污蔑!”他对着李德高叫了一声;随后又转过脸,面对着周恩来。“我们一个师两三千人,打得剩了几百人,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怎么能说是临阵脱逃呢?”
“我问你,你守住了我规定的阵地吗?”
“那是因为敌人插到后面来了。”
两个人又吵起来。周恩来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十分冷静,转过脸问作战局长薛枫:“电台架好了吗?”
“架好了。图也挂起来了。”薛枫很干练地说。
“要赶快了解一下湘江东岸的情况。”
“好。电台已经开始工作了。”
周恩来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脸对着那位师长:“朱兵,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副主席,”朱兵恭敬地说,“您知道,我们八军团是出发以前才成立的,既没有什么训练,又缺乏战斗骨干,怎么能经得起这种场面呢!我调到这个师工作的时候是提过建议的……”
朱兵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又是共产党员,周恩来那时候就认识他。后来,他还参加了南昌起义。南昌起义失败,他随朱德一起上了井冈山。不久以前他是一军团的团长,由于作战勇敢,战功卓著,成立八军团时被调去当了师长。周恩来记得,他当时确实不愿到八军团去,曾经建议把大量新兵补到主力兵团,不要成立那么多有名无实的新部队,但这些意见被博古、李德给否决了。这么一个有累累战功的团长,怎么会临阵脱逃呢?周恩来想到这里,就带着几分笑意问:“你们八军团现在情况怎么样?”
“被打散了。”朱兵叹了口气。“我们政委和我的警卫员都被打死了。……我过了江以后,碰上李德顾问,我向他报告了情况,他还没听完,就把我带来了,要处分我。”
在朱兵讲话的时候,李德火急火燎地,左看看右看看,一个劲地用眼神催促翻译小李。经过翻译,尽管尖锐性有所降低,李德依然吼吼起来,并且指了指那个妇女:“我们规定,地方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