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屑道:“这便是季家子孙的命,来日若得机缘,与匈奴同归于尽,也省的皇帝不放心。待那日,四海内外皆臣服在天子脚下,手握兵权的季家也功成身退,将军战死沙场,只留幼子,皇上会好生相待的。”
季老将军闻言怔怔站在原地,似是屏住了呼吸,只望着自己儿子,那张年青的脸上是云淡风轻的,蕴着一种宠辱不惊。心里宽慰了一些,又觉酸楚。
亦无话可说。只是不知纯纯稚子从何时开始,变成了现今男儿。
似乎是从进宫伴读开始,与那时的落势皇子,此时的九五之尊朝夕相处,逐渐将世事看透。
可当年,也是他季玖凭着热血方刚的意气,强行将整个家族荣辱卷进了皇位之争里的!是他不顾祖训,不顾身家性命,为落势的皇子争权势,甚至瞒过父亲耳目,最终事发,险些害的季家灭门之祸。若不是季家原就树大根深,这样的劫难,早己被满门抄斩了。
季老将军想起往事,忍不住唏嘘。那时他是弱冠少年,便狠心做了这事,将季家上下上百口扯进去,立志要扶持伴读的皇子做皇帝。问他缘由,他只说,这会是个好皇帝。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毁了季家三代名将的忠良名声。
他要让那四皇子做皇帝。那皇帝却手段狠辣,登基一年后点火将前太子、亲兄弟活活烧死的皇帝!
季老将军看着儿子,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当年你执意扶持他,可曾想过今日?”
季玖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愣了一下,很快回神道:“当然。”
“那……为何?”
季玖不答,只看着那案上铺开的军事图,看了很久,才垂下眼,低声道:“我是将军之子,自小精读兵书,注定要上阵杀敌。别的皇子或许都会是好皇帝……但只有四皇子让我觉得……我可以成为名扬天下,治国安邦的将军。”
略顿,补了一句:“皇子中,只有他能成全我。”
而其余皇子,则只想坐拥眼前这天下,没有那份野心勃勃。
季老将军听懂了。是的,哪一个将军,不想千古扬名?哪一个帝王,不想横扫天下?他们不过是,惺惺相惜。
所以当年未及弱冠的季玖,愿意为他舍命。所以现今的帝王,愿意成全他的理想。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纵使知道一旦理想化为现实,等待他们的,将是史上司空见惯的那些下场。也义无反顾。
老将军坐回椅上,重新看着那份地图,终是说了一句:“只盼你心愿达成,将来在沙场上与匈奴同归于尽,尚能保家族安宁。”
“父亲放心,”季玖微微笑了笑:“匈奴扫定,孩儿当死。”
一字一句,字字千斤。
俨然已将这天下领土谋划与胸,只等时机一到,风生水起!
天色暗下来,军营空地上燃了些篝火,军士们盘膝围着篝火坐了一圈,正捧着粗瓷大碗果腹。季玖从地牢里走出来,地牢之上的空气里饭菜飘香,混合着泥土与士兵们身上的汗味,还有不远处的马厩里,牲畜的腥臊气味,这些混乱的气息搅拌在一起,笼罩了军营上方的天空。
却有一种如归家园的感觉。
季玖也取了一方粗瓷大碗,盛了些汤汤水水,又拿了两个死面饼子,坐在了兵卒身边。
士兵也惯了,见他来了自觉地让开点位置,等季玖坐下,一圈人照旧低了头吃喝不休。吃喝完,劳累了一天的士兵门各自回营休憩,轮值的则提着长枪站回岗上,换下先前的兄弟去休息。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里默契的进行着。军营的生活向来如此,没有什么乐趣,没有什么悠闲,时时刻刻都绷紧脑中那根警惕的弦,随时提起兵器迎敌。
虽是三年无战事,统帅却治军严苛,队伍从未有一丝散乱过。那些聚众吃酒,群聚赌博之事,更没有一桩。有人暗地里传言,道这支队伍另有一名,名曰:季家军。
也非谵妄。军中统帅乃季老将军,其余将领除季玖外,更有大数乃季家门客。只是季家三代名将,树大根深,无人敢多言。朝中有人揣测,皇帝是季家扶持上位,只怕季家会越做越大,将来成朝中大患。这样的风言风语,从没有断过一天。季家人只好更兢兢业业,操持军务不敢懈怠。季玖曾笑言,只怕越是如履薄冰,这冰就裂的越快些。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决计不是玩笑。季家现在两位将军都知道,脚下这冰迟早会碎裂。他们也都想过,这一天就是匈奴平定之日。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季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用这无双年华,换季家往后数十年的平安喜乐。
所以,季玖长子,自幼只读诗书,不教武艺。
季玖有时想到自己儿子,觉得那是太遥远的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为自己子孙铺路也只可铺几十年的路,往后再怎么走,他管不上,也不想管了。那时也已经没他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吃完饭,季玖回帐休息,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只好披了袍子,挑亮油灯起身看书,刚阅完一页,案上烛火晃动了一下,而后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