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度劫的天女。九世了,她受尽了世间几乎所有的痛苦,只能成全他人,却无法被人记住。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在过完上一世之后,她拒绝再入轮回,大闹一场之后,她竟用捆她去轮回的捆仙锁硬生生穿过右手,把自己缚在三生石上,个性温和的他被这样的刚烈给吓了一跳,去问阎君,得到了两个字“随她”。为何?他不解,可是,阎君却笑而不语。于是,他一日复一日的经过,一日复一日的看她,她的卷宗,也一日复一日的烂熟于他的心中。
不想吗?不想位列仙班,不想得成正果?看世间苍生,红尘中人,谁不是想的发疯?为何?你要这样放逐自己,就算形神俱灭也在所不息,不为别的,难道不为了——为了……我?崔钰心口一热,这话几乎冲口而出。
“先生不必再费唇舌了。”她居然说话了,干涩难听,她抬起头,眼神冰冷,“我计算过,再几天就满千年,鬼魂千年不曾轮回,定然灰飞湮灭,先生,我终于可以得其所哉了。你要恭喜我才是。”
“为什么!”刚欢欣鼓舞于她终于肯开口的崔钰让她一席话说的通体冰凉,“为什么你这么不爱惜自己!”
她冷冷看他一眼,不说话。爱惜?爱惜什么?救人于苦厄,谁来救我?人性本恶,索性就让他恶到底,何必要去旧赎?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已无力再去面对世人那丑陋的、自私的、不知感恩的嘴脸,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群人牺牲奉献?她不服啊!……
“不!”崔钰大声说,“我不会让你就此灰飞湮灭!决不!”沉吟片刻,他一把抓住捆仙锁,用力拉扯下来,锁链从她手间滑落,她本能一颤,却并未叫痛,只是漠然的看着眼前的青衣男子。
“由不得你!我要你轮回,我一定要你轮回!哪怕搭上我的性命,哪怕天翻地覆,我也要你轮回!”他抓住她,衣袂一振,蓦然消失不见。
天地一色,苍苍茫茫,不只身在何处。
“去吧。”他说,“那女人的寿限已然到了,她腹中的孩子更不会活,可是,只要你去,去借体,她就能活下来,而我,已经改了她的生死簿。”说的轻描淡写。
“先生何必多此一举?”她完全不领情,冷冷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她已经不再哀怜。
“我说了这由不得你!”崔钰攥紧拳头。她为何如此冷漠,难道她不知道,他为此需要承担什么后果!可就算她知道,又怎么样呢?崔钰自嘲着,依旧开始催动法力。于是,她开始飘起来,向那女人飘去。
“不!”她这才挣扎,狂怒的喊,“我不要轮回!不要!”
可是,她的身子急剧的下降,挣扎不过是徒劳,崔钰俯身看她:“去吧,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人间虽然有很多不如意,但,也并非是你所认为!天女,请为了崔某这点热血,这点的希望,珍重自己!”他看着她,已近乎赤裸的表白着,她会明白吗?
“不!我恨世人!鬼判!你凭什么操控我的生死!”她狂怒地咆哮着,根本不在乎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诅咒这女子,一生孤苦无依,永远都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永远不会有人真心对她,只被人伤害、背叛、利用!我要她记得,世间种种美好的东西,都是与她无缘的!我要她明白,就算再怎么努力,不过是为他人做嫁!我好恨啊!我不服啊——不服……”她伸出右手,血红的伤口触目惊心。
崔钰重重闭上眼睛。
“胎儿没死!”突然有人大叫,“天!胎儿居然还有心跳!”
“活下来又怎样?等她长大知道自己的身世,会怪我们也不一定啊!”另一个医生懒懒的,但依旧凑过来帮忙。
手术室里人又一次沉默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婴儿,将来要怎么生活呢?
“是个女孩!”三十多岁的助产士叫了一声,她很怜惜的看着这个女婴,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突然簌簌的掉下泪来。第一个发现婴儿没死的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是一对夫妻。
“这孩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士抱着孩子走在往婴儿房的路上,从刚才到现在,她已经很用力的打了女婴好几下,可她就是不哭,却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让助产士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婴儿有这样的眼神,如此冷漠,如此苍凉。
“给我吧。”
助产士抬起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是何时走过来的?她看着他,脸上全是不信任。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她一个远房的亲戚,把她给我吧,我会照顾她。”
“这——”助产士本能的抗拒,她凭什么要相信他?可是,男子已经伸出手,温柔但坚定将女婴抱了过去,他低下头,手轻轻抚过女婴的额头,奇迹般的,孩子开始号啕大哭。助产士嘘了一口气,所有的担心都化为乌有。她疲惫的靠在墙上,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啊!人呢?”她尖叫起来,男人,和他怀里的婴儿竟消失不见了。她在走廊里狂奔,喊叫,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可是,却再也寻不见他的踪迹。很久以后,助产士觉得,这就好象自己做过的一个梦,非常清晰,却无痕迹可寻。
“我们去领养个孩子吧。”医生这样劝慰妻子。
“善武……”妻子哽咽着,眼睛里却燃烧着喜悦的光芒。
忘却,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薛临波寂寥的从窗前转过身子,本来,她早已了习惯夜阑人静的独处,可是,她此时却分外的寂寞。
书桌上摊放着一本已经翻得破烂的书,书页泛黄,全部朱笔手抄,古旧的看不出任何年代——也许,薛观潮能够解答这个问题——她翻出某一页,是一张脸谱,其余所有的边角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圆珠笔笔记。薛临波熟悉这字迹,虽已经看过无数次,却每一次都让她的心震荡不已,该如何表述呢?是愤怒,还是悲伤?
“……余观此子,以二十年之经验……头角……隆准……贵而不可限量……惜……福薄命单……有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是谓也……可转他人……薛氏夫妇,焉有此命……得此子者……可得……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