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叶梦鼎云:
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年了,满朝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尝于清明日游湖,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
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
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其中。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又造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
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料师相必知其实。”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堪笑当时众台谏,不如女嫔肯分忧。
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道人,在内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那半闲堂的极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船头送客,偶见明月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富春子道:“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
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
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十余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颠死数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
恭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
领着两个儿子,并妻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
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X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步军都四散奔溃。阿——X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一时乱将起来,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
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于是御史们又趋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
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