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眼见得,救命稻草似的龙舟帆船,差一点就被火烧坏了。彼得先生瞎眼啦,怎么他不参加救火呢?嘿,他这人,怎么这样呢?嘿嘿,他这人怎么不见啦!又惊又怕,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林大老板心头撞鹿,他立时慌了手脚。他马上重新振作精神继续战斗,四下里拼命寻找知识分子彼得。
抬头仰望,他赫然看见,“黄金”号的船头斜斜地向上翘起,角度惊人,它直指蜃城黑漆漆的苍穹。船的大半部分已经起火燃烧,船尾甲板差不多被海水淹没。他琢磨,“黄金”号正是被身下层层叠叠的船只残骸托住,它才没有立即沉没。尽管如此,船只仍然跟随渐渐崩塌下沉的蜃城,缓缓没入水中,大海张开血盆大口,静悄悄地守候,苦苦追逐,展开猎捕,一点点吞噬蜃城。
黄金一般金光灿灿的邮轮“黄金”号,宛若悬空在海天之间,已然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月光普照的“海市蜃楼”危如累卵,水深火热,他根本不敢想象吉祥孩子的命运。眼前壮丽而又悲惨的一幕,让他看傻眼,看得痛心,痛心疾首得几近令他失魂落魄。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永恒不逝,他真差一点儿就此一并遗忘了“美国佬”彼得。不过他很快发现,这还不是他所面临的顶顶糟糕的事情。
更加糟糕的事情,此刻正在他眼皮子底下悄然上演,他再度毛骨悚然。一群行将丧家的异兽小天使,攀爬在露出水面的高大设备上,它们就在不远处。张牙舞爪的小家伙显然饥肠辘辘,个个蠢蠢欲动,它们探头探脑,冲着孤零零飘浮的“金龙”频频张望。看起来,心有不甘的小异兽们很顽强,一只只跃跃欲试,它们擅长疯狂猎捕。
“哇哇哇”的尖叫,乘着海风飘荡,隐约飘进他的耳朵里,更加令他提神醒脑。恐惧,迅速掩盖内心的伤痛。他这人向来明事理、知轻重,彻底认清了当前形势。他的处境,一如既往地凶多吉少,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许多,他打算先找到“笔杆子”再说。要不,他还能怎么办?
他心想,既然水面上看不见彼得先生,那么这位仁兄,一准儿便是在水底。于是,他埋头盯住波涛起伏的水面,焦急地搜寻“亲爱的彼得”的身影。月光下,细碎的海浪白花花晶莹闪亮,一片片在他心中闪着寒光,他暗自叮嘱自己无论如何要冷静。水面稍稍平静,变得越来越清澈,微微晃荡的朦胧之中,逐渐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是电动车黑糊糊的轮廓影像。
林先生果然神勇,身手不凡,他立即跳入冰凉的海水救人。一心一意惦记救人的念头,他根本不顾及自身利益和小宝宝的死活。他斜挎“弹尽粮绝”的重型自动步枪,以十分标准的蛙泳姿势奋力游泳,他在水下积极展开搜救工作。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游出很远的距离,他被团团包围在水深火热的“罗网”深处,他感觉身子骨儿越来越沉重,他在波光和火光当中迷失方向,他的身心在水火不相容的世界越陷越深。
水,并不很深,火光使水底明光大亮。他很快发现,那位软塌塌、轻飘飘,仿佛悬浮在驾驶座位上的可怜朋友。一看见他呀,林先生马上觉得心头热乎乎的,倘若不是在水中,他老早就热泪盈眶了。
定睛细看,他眼见这个美国人一动也不动,神情呆滞地瘫坐在那儿,他情同木偶人。“美国佬”恐怕不妙,他整个人只是被动地跟随水流,缓缓晃荡一双张开的手臂。漂亮的略带波浪的浅色头发,好像生长在他脑袋上的水草,在水中飘摇舞动。好家伙,彼得先生活像一条大号儿的“美男鱼”,白白搁置在电动车这只黑色的餐具里浸泡。理想的晚餐?呵呵,林先生如此猜想,面露冷笑,他不禁替他操心起来。
这条“美男鱼”,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原来,落水的霎那间,彼得先生只是呛着海水,脑袋一晕,心里一沉,手脚立刻不听使唤,他顿时感到力不从心。他很快浑身绵软,意识渐渐朦胧,人也就糊涂不清,迷雾从他眼前飞快掠过,一片片幻影白得雪亮。
如此这般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真切地听见,一个声音从他心底响起,那声音温柔而又甜美,“他”对他低语呢喃:“来吧,来吧,快来吧,投身大海的怀抱。不要战斗,不要信仰,不要苦苦追逐美好的人生,就在大海中放弃生命吧,亲爱的彼得。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是我的肉身,我是你的灵魂,我们是彼得。来吧,彼得,到达大海的深处,到死亡中来,到永恒中来,你终于解脱。”
解脱?太好了。他身不由己,乖乖听从“他”的召唤,盲目地随之沉入水底,沉入冰凉,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时间,在永恒黑暗中停滞不前,生命在此失去价值,他在失去光明的空间猛然觉醒。他仿佛站在黑压压的门洞前,“黑门”如同吃人谜团,呜咽呢喃,却并非人言,他无法猜出门里、门外隐藏的秘密,那是关于“生存还是死亡”的永恒命题。死了?活了?或者是,不死也不活?绝不放弃,我要活!救命啊,彼得在水中顽强地思想斗争,只是无力抗拒那些凶恶袭击他的倦意,他几经挣扎,终究还是沉睡过去。
活的?死的?不死不活的?这可真是“死人”活生生急死了大活人,漆黑冰凉的海水中,林先生仔细端详“美男鱼”。确实是有片刻,他明显感觉到,阵阵莫名而又难以抗拒的倦意,正向他迎面发动偷袭。他晓得应该尽快离开,否则的话,很可能就太晚了。那么,放弃彼得吗?
他仿佛听见,深藏心底的另一个“林文湛”,正向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笨蛋,傻瓜,愚蠢的家伙,别人的死活和咱们毫不相干。不要多管闲事,赶快自保吧,林文湛!想想漂亮的婴儿哟,儿子变孤儿?想想银行里的金钱哟,财产变遗产?天哪,胸口疼,水真凉,越来越透不过气,我们快要淹死啦。逃命、逃命、逃命哪,赶快抛弃他吧,就像抛弃吉祥,这种事情你完全做得出来,难道不是吗?你又不是没干过,对吧?!”
哦,吉祥!悲剧还能挽回吗?至少,眼下可以阻止另一个悲剧的发生。将功折罪,不论怎么算,也是划算的。林老板转念这么一想。嗳,也对,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努力,让人家彼得先生白白地送死。更何况逃命的路上,还等着要派“美国佬”的用场呢。更别提见死不救,分明小人所为,放弃吉祥也是出于无奈。难道说,真要给我宝贝儿子一个坏蛋父亲吗?话又说回来,救人一命,也是替儿子积德纳福。
一闪念,他为之怦然心动,他仿佛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再度浮现在眼前。船长郑楠,陈炜先生,“刀疤”兄弟,光标,水手小顺子,戎蓉和吉祥,此时此刻,无数舍己救人的英雄形象,瞬间点燃他心中险些熄灭的人道主义的火焰。黑暗中的光明,最是弥足珍贵,人类与禽兽根本是有区别的。他感觉骨子里渐渐冷下去的血,再度热血沸腾,燃烧的激情犹如海上日出,在他心头冉冉升腾,“他”高声向他呼喊:救人哪!
他万分焦急,心跳加速,毅然甩掉越背越沉重的重型自动步枪。他手忙脚乱地扑腾,拼命游上去,他剥去那些缠绕在“美国佬”身上的子弹链和弹匣,它们沉甸甸的情同枷锁。他从背后下手死命抱住他,他三下两下把落水者拽出水面。整套救生动作,他施展得得心应手,干净利落。望着渐渐苏醒的彼得,“救生员”心花怒放,他紧紧揪住“猎物”的衣领子,好歹把他的脑袋强行弄出水面,让他呼吸,让他吹吹海风,他热切盼望他赶紧复活。
他手中湿漉漉的落水者,被冷冷的海风一吹,立即打了个激灵,他醒了。“放开我,放开!”昏昏沉沉的彼得先生,他还以为是在水底,同他自己的灵魂搏斗呢。“他”居然要他放弃,要他投降,要他屈服,要他死亡,休想!他现在就要“他”放开他,马上滚蛋。
“放开你?哇啊,休想。”林先生龇牙咧嘴,恶狠狠冲着他吼叫,他一心想要尽快唤醒彼得,趁早摆脱手中的大麻烦。他明白,这座身披火焰的海上蜃城,正在不断下沉,恐怕“黄金”号也是如此。那些想要吃人的小异兽们,鬼知道它们几时会突然之间冒出来吐舌头?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然而彼得先生从死向生的苏醒过程,却是慢慢腾腾的,根本跟不上逃命的快节奏。只听见耳边一声“休想”,真正是荡气回肠,他还以为心中的“他”,不让他活命呢。于是,他穷凶极恶地剧烈咳嗽,在水中拼命挣扎,他不顾一切地舞动手脚用力踢打。他这是下意识地反抗,他要摆脱死神的诱惑和囚禁。
彼得恍然间大彻大悟,“他”便是他心中的蜃城,他要决战蜃城,决一死战,斗志昂扬,他将成为光荣战斗的战士,他要一举赢下内心世界的“海市蜃楼”。他手舞足蹈又踢又打,他要击败内心深处狰狞一如魔鬼的“吃人的他”。他认清楚了,“他”便是一条天生于心,阴险盘踞的嗜血毒蛇。
“哎呀,别揍我呀?真疼哪。救命,我的妈咪?”林先生神情夸张地大喊大叫,拼命提醒糊涂的“落难人”手下留情,他可是被这个“美国大家伙”踢打得苦不堪言。
总算还好,历经生死搏斗,彼得先生终于恢复清醒。他仿佛是在一瞬间,出生入死,他犹如重获新生。他努力划水游泳,忍不住瑟瑟颤抖,回想水底的经历,依旧惊心胆寒。他变得乖巧起来,老老实实紧跟“中国佬”前进,他们游向金灿灿的龙舟帆船。在他的心底暖流涌动,一生苦苦追逐的美好希望,已然在月光下回头,希望正向他迎来。他一边游泳,一边和林先生搭腔说话,他是想试试脑子到底有没有进水坏掉,他结结巴巴地询问:“嗨,我说林老板。您游泳……游得……当真不坏啊。要不,我早就‘圆满’啦,对吧?”
“游泳?这个小意思。我每天都游泳减肥。要不,我这身段,呵呵,泡妞有困难啦。我家有两个游泳池。”林先生断断续续,老实回答他的问话。
听了他的回答,身为主编的彼得先生,一个不小心又呛着一口海水,苦涩得很呢。其实,他是突然想起,他自家公寓的那只浴缸,泡进去根本伸不开腿脚,他顿时倍感心酸。他用力甩脑袋,抖落头发里深藏的水珠子,他继续游泳同时暗暗地咬牙。他酸溜溜地琢磨,自己和这位林大老板比较,究竟落得“士不如商”的窘迫境地。
唉,悲哀,他暗自一声长叹。这颗处于二十世纪末期的、人人都苦苦追逐利益不回头的资本主义横行的星球,水深火热,俨然是一张滋生邪恶信仰的温床。那些双手沾染鲜血的罪犯,无一例外缘起信仰邪恶,他们同样沦为“海市蜃楼”粉身碎骨的牺牲品。以黄金作为绝杀的利器,金融战争早已打响,追逐利益的战争穷凶极恶周而复始,黄金宛若嗜血毒蛇。贪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骨子里猎手的血性深藏不露,邪恶的信仰诱惑人蠢蠢欲动,灵魂蜕变凶残一如吃人异兽,纯粹为了获取利益,不惜杀生害命,如此这般邪恶的行径,等同于坠落黑暗的“禁区”。试想,极端痴迷地崇拜金钱和权力,疯狂掠夺,焉知就不是深陷精神上的一座蜃城呢,亲爱的彼得?!
他露出会心的微笑,煞白的面孔悄然浮起红晕,他在水深火热的“黄金”号上游泳,他由此树立远大理想。无论如何,今生今世,他要努力奋斗,为自己挣一只超大尺寸的浴缸。
就在两个落水者,狼狈不堪挣扎在水中的时候,饥肠辘辘的异兽小天使,它们也在为生存奋勇拼搏。这群抬头仰望的小家伙,眼巴巴看着“金龙”降落在水上,它们看见一个人手舞足蹈地忙于灭火,然后奋不顾身跳入水中,一闪身他就不见了。
“哇啊、哇啊,”婴儿的哭声,深深吸引异兽小天使,它们激动地“哇哇”叫唤,争先恐后跃进水中,寻声游向水面上金灿灿的“餐桌”,它们赶着去吃晚餐。它们游泳前进,一边吧嗒馋嘴巴,一边老练地划动四肢,拨弄海水“哗啦啦”响。不慌也不忙,几只小异兽慢吞吞接近预定目标。湿漉漉的鼻翼,微微翕动,婴儿的气味如此甜美,令它们阵阵心颤。
月色温柔。小船好像金色的摇篮,在泛着火光的水面上晃荡,它像是随时可能倾覆。婴儿在月光下拼命啼哭,他仿佛也意识到处境不妙。面朝苍穹,被当成尸体摆放在帆布上的餐厅服务生,忽然轻声叹气,他总算活过来。他身上湿漉漉的,让海风一吹,感觉更加难受。他摇晃脑袋,懒洋洋睁开眼睛,赫然看见一只黑色的猫咪,趴在他的胸口上,正用它那条腥味十足的舌头,贪婪地舔食他脸上的鲜血,它“啪嗒啪嗒”吃得津津有味。
唉哟,人落难,猫也欺负人。它这分明是在喝“人汤”嘛。他又羞又气,连忙挥手赶开它。猫咪也很识相,一头钻进帆布深处不见了。
婴儿“哇哇”放声大哭,听着真是够烦人的。紧皱眉头的倒霉蛋,微微歪过脑袋,用手指头掏耳朵。他倒是乖巧,老老实实呆在那儿没敢乱动。他匆忙检察一番,发现肩膀上有几处粘糊糊的,说不上是海水还是血迹,反正一定是够惨的,他不禁这样想。小宝贝持续不懈的哭声,好似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他渐渐意识到船上只有他一个活人,身旁躺着半死不活的少年“尸体”,多么吓人?
挣扎着他勉强坐起来,环顾四周。老天爷,我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到处是海水和火焰?他揉揉眼睛,他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大海是和火海同样的红彤彤一片。
他立刻意识到,记忆出现短暂的空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怎么会受困在水深火热的地方。难道是一不小心,他把记忆弄丢了?不会吧。他惊慌失措,苦苦追问他自己。一连串令人心悸的枪声,仿佛在他耳畔回响,排山倒海,轰然回荡,他不禁打寒战。他仿佛又看见,穷凶极恶的“黑袍小福儿”向他举枪射击。枪口,黑洞洞,阴森森,冷飕飕。
黑洞洞、阴森森、冷飕飕的枪口,活像张着血淋淋嘴巴的禽兽,一口就将他吞没。眼前,心中,漆黑冰冷的世界,无底的黑暗深渊永无尽头。他捂住胸口,好一阵心悸难受。肩膀上的伤深深地疼,疼痛真真切切地提醒他,他还活着。万幸。两只枪眼,血汪汪的,幸好没有伤在要害,算他走运。血水还在不断渗出,问题恐怕不大。因为更加要命的问题是,他看见前方的水面,几只小异兽正迅速游近龙舟帆船。
它们还想吃我,老天爷?惊恐,仿佛速效救心丸,也是十分有效的止痛药,瞬间盖住他的伤痛和心悸。保住小命要紧,加油干,亲爱的服务生。他暗自鼓励,却不由自主打哆嗦。海风,多么清凉。他背靠折叠的金色帆布,海风中他瑟瑟颤抖。咦,什么东西,生硬地顶在他的脊梁骨上?他掀开帆布的一角,低头察看。原来是那只欺负人的黑猫,它正稳稳当当趴在一支同它一样漆黑的冲锋枪上,哼。他冷冷瞟了它一眼。他想,黑色的猫,黑色的枪,简直恶心透顶。
哇啊,枪!这是真的吗?他慌忙伸手抚摸那支黑色的枪,它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枪枪”哟,好呀。枪并不是幻觉,谢天谢地,管它是谁藏的。他把黑色的枪一把拽出来,为此他还白白地被猫抓了一下。
黑亮的冲锋枪,“禁区”制造,威力无比,沉甸甸的子弹充足。酷毙。他用双手将冲锋枪小心翼翼托起,他把它紧贴在胸前,他为此摆足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他那样子仿佛一位现代骑士。至少,服务生先生他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