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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开春之时,我一定会来。” 铁勒延陀说。他没有接受瀛棘王予他大单于的授命,而是和他的狼群退到大望山以南去过冬了。那一天在黑草坡上,瀛台合望着他的背影在狼群此长彼短的嚎叫声里孤寂地远去,暗自猜想这个看上去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在持刀面对剥夺走自己一切的兄长,在看到他的两位少年侄儿并马踏阵的时候,到底想起了什么。

所有人都记得他的承诺。我一定会回来。等你们好了之后。

第二卷 蛮舞宴歌

北荒的冬天是可诅咒的。它是生铁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蛊的幽明,是黑龙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旷野里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顶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盖。

那一年冬天,我父亲瀛台檀灭的四旗人马汇集一处,浩浩荡荡地归来,在这些猎手们卸下千多只肥硕的丽角羊时,让瀛棘人短暂地喘了一口气,但从北冥冰川而来的白茅风紧接着刮了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风是白颜色的,它呼啸着横滚过八百里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铁一样坚硬的雪末卷上九天。太阳变成了苍白的小点,在地平线上逡巡,似乎对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

这股冰冷的朔风以一条直线前进,如同木匠的墨斗线一样笔直,它滑过浩瀚无边的瀚州边缘,滑过冰冷的寒风谷,把正在那里作战的十万人马冻成了僵硬的冰晶。

雾凇起来了。它笼罩在天地之间,四野茫茫,没有出路也没有来路。赤蛮的伤刚好。他总是急匆匆地要为他的主子做些什么,如果无法冲锋陷阵,他就准备与风雪搏斗。他没有办法和茫茫的雾搏斗。冰冷的雾气荡漾在他的四周,咬啮他的肌肤,侵蚀他的关节。他在幽暗的热气腾腾的卡宏里发狂一样地呼喊吼叫,许多人都听到了。

但就是无事可做。

我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说什么。那时候,我刚学会把拇指塞进嘴里,这样,在大人忽略的时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发觉自己很重要,因为总有许多人围着我转。在过去每一名大君血统的王子总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着,现在虽然人数少了,但我依旧每时每刻都可以听到人们在我耳边发出的咳嗽声和衣服的摩擦声。他们从来不会把我忘记。

与此同时,我又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这些奴婢们在用她们的手给我包上毛皮的襁褓,给我嘴里送上精心调配过的食物,给我的脸上和皮肤上擦上麝香和油调制的软膏,她们的目光时刻不离我的左右,却从来不关心我在想什么,我需要什么,我希望干什么。除了楚叶外,她们没有人真正地低下头来认真地看我。即便是楚叶,我想,她也从来没明白过我要什么。

我仰着脖子纯洁无瑕懵懂无知地望着星辰起落人事来去。我看到我的母亲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时间能探过头来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剥夺去我母亲的美丽和端庄,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她让自己在污秽脏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内务外务如今都压在她的肩膀上,那颜和贵族们对她敬重有加,老百姓们则忘记了她的异族身份,说她是先祖的神灵派下来拯救瀛棘的化身。

我猜想就是这样,让瀛棘王不喜欢她。他是气拔山河的伟丈夫,单骑冲临敌方如林的刀戟时,他不动声色,如同恒日横过天际;但当铁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战马低头在马棚里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我数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里长长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气,呼出的白气像龙一样萦绕着空气里,他的目光和赤蛮一样发狂。只有一个女人把冰冷的长胳膊放在他的额头上的时候,他才会慢慢平静下来。只是那个女人已经不是舞裳妃了。

舞裳妃有几次在楚叶面前,在这个和她一样来自遥远的蛮舞草原的女人面前,对着镜子发呆。

“我是不是老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低低地问,那声音像是问楚叶,又像是问自己。

“公主还是像刚出阁的时候那么漂亮呢,那时候的人都说,北陆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蛮舞的美女,可是蛮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

舞裳妃愣愣地对着圆如明月的铜镜:“可是我听说最美的蛮舞女人,已经变成了云萤那个小丫头啦。”她出了一会儿神,继续说,“这会儿她和我出阁的时候一样,也是十五岁呢。”

夜里,在斡耳朵的偏殿里,博士长孙鸿卢会给诸位王孙公子开课讲授史经精要。除非战事紧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务耽搁,瀛棘的王子们夜夜都要来做这份功课。这也是瀛棘从东陆学来的事体之一。只有我二哥瀛台白从小就逃课,他说:“男儿当横行天下,谁能端坐读书,当个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几回,也没办法让他把手放在书卷上,最后只好罢了。

虽然此刻瀛棘王已经下令摒弃东陆的习气,却并未把这每夜一次的讲经惯例取消,舞裳妃则督导更严,没有多余的房间,就把课堂设在王子们日常起居的偏殿里。

为了节约木柴,其他的卡宏只在中心的火塘里保持着微弱的火时,这里却是灯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热,四面高竖着六根松明火把,五根插在长墙上,一根插在长孙鸿卢的讲台上。这位老博士总是借机在讲史中搀杂进他对诗词歌赋的偏爱,他总是刚说起某场重要的攻防战,说到双方的用兵布阵的优缺之时,突然就把书一扔,滔滔不绝地颂唱起那些歌咏死在战场上的伟大英雄和战士的华丽骈文和长诗。虽然缺乏书籍,这个老家伙却能把整篇整篇的带着华美音韵的长诗背诵下来。他开始背这些诗的时候,双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态不能自已,仿佛忘了自己是谁似的。

每当这时候,我三哥瀛台合就低笑一声,自己翻起书来;我四哥瀛台彼就转过脖子,偷看边上掌烛的小女孩;我五哥瀛台乐则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昆天王的两个公子有时也会到这儿来上课,他们总是酒气熏天地挤在一起,眼光闪动,东看西看,有机会他们就躲藏在烛台下的阴影中,和其他几位来上课的王公子孙窃窃私语。

长孙鸿卢即便在最亮的烛光下也如瞎子般看不见下面的小动作,他只管张开没牙的嘴开心地摇头晃脑地颂唱那些如大河一样的长诗。

其他的下人有时候为了暖和,也会偷偷地挤进这间屋子里,挨着墙角站成一排打瞌睡。这在过去可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现在这都没有人管了。楚叶抱着我坐在离火塘最近的地方,她是因为我而有权利坐在这儿的。大部分时候我在发呆,等我注意力回到这间屋顶都被松烟熏得黑乎乎的房间里时,我也会听上几句长孙鸿卢的诗歌。扔掉那些让他激动让他兴奋的扰乱视线的东西,我似乎能看到这些起伏跌宕的音律下的规律,我有几次似乎就要抓住它们了,又似乎还很遥远。我还小嘛,值得原谅。很久以后我都能回想起这种时刻,那些含混的长阶音节和响亮的元音在殿堂里回响,它们剖析开大段的历史,把它展开如一片脉络清晰的叶片,但我的哥哥们却都视而不见。他们更加喜爱白天的功课,那时候他们随营里的叶护们学习劈刺和驯服烈马的技能,随那可惕们学习队列操练,随那颜们学习统兵的本领。没有人敢小看瀛棘王的儿子们,这些茁壮成长起来的幼熊,他们的牙和眼还没有完全磨利,但他们已经展露出最伟大的武士的某些特性了。

有一天夜里,昆天王的两位公子不知道为什么又缺课了,别的人依旧围绕着暖和的火光瞌睡。有人在火边低语。我听到尖利的风声从屋顶上掠过,这声音让人回想起许久以前狼齿湖上那些苍狼的嚎叫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突然涌入我的心中,它如同一块烧红的锐利铁条,撕开了我心里的某块帘幕,那里头如同有面镜子,亮晃晃地有人和火光在里面摇曳。

我被这刺痛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死死地抓住楚叶的衣襟不放。楚叶不顾长孙鸿卢投来的愤怒目光,抱着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哼起了她们蛮舞原上的一支儿歌。我木愣愣地盯着楚叶开启的嘴唇,却突然清晰地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它们推动着空气,微弱但是稳定地传递过来,更奇怪的是在它们被我听到之前,我就知道它们将要如此被吐露出来。

那一天晚上,瀛棘王和几名那颜老臣正在隔壁的卡宏大殿里议事,花梨木雕刻的咆哮飞龙盘旋在他们的上空。我听到贺拔部的少年叶护贺拔原突然不顾礼节,破门直闯了进来,和着摔开的门冲进一股寒风,把外面的雪花卷进了一大截来。

他的衣服上沾染着血迹。“大君,”他喊道,“昆天王的两位公子抢走了我万骑营的三车粮食。”

卡宏里除了瀛棘王外,尚且有长孙、国、白几氏的那颜和长老在,他们听了这消息都是一惊。这种关头,谁不知道粮食就是人命啊。营中粮草,如今都是由舞裳妃会同贺拔离计算调拨给各氏,贺拔离老成稳重,向来公正严明,毫无偏袒,谁也没料到会有人公然抢他营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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