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谈话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因为也先发火了。
也先之所以愤怒,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开战以来,他吃了不少亏,此刻他抖擞精神,采用先发制人的策略,向杨善提出了一连串的责难。
“为什么你们降低马的价格?”(削我马价)
“为什么你们卖给我们的布匹都是劣等货?”(帛多剪裂)
“为什么我们的使者经常被你们扣留?”(使人往多不归)
“为什么你们要降低每年给我们的封赏?”(减岁赐)
问完之后,也先杀气腾腾地看着杨善,等待着他的回答。
虽然也先的态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这些问题也确实都是事实,而杨善作为一个只管礼仪的官员,这些国家大政根本就没他的份,更不用说对外发言了。
但是现在他必须回答。
面对这样的局面,杨善却并不慌乱,他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神态自若,脑海中却在紧张地思索着一个得体的答复,在过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经历过无数的危机和困难,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应该也不例外。
片刻之间,他已胸有成竹。
杨善笑着对也先说道:“太师不要生气,其实我们并没有降低马的价格啊,太师送(要收钱的)马过来,马价逐年上升,我们买不起却又不忍心拒绝太师,只好略微降低价格(微损之),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现在的马价比最初时候已经高了很多了啊。”
“至于布匹被剪坏的事情,我们深表遗憾,也已经严厉查处了相关责任人员(通事为之,事败诛矣)。您送来的马匹不也有不好的吗,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连忙答道:“当然,当然,我可以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安排。”
此时最佳辩手杨善已经进入了状态,他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我们没有扣留过您的使者啊,您派来的使者有三四千人,这么多人,难免有些人素质不高,偷个窃或是抢个劫的也是难免,我们也能理解。而太师您执法公正,必定会追究他们,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归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们扣留他们的啊。其实岁赐我们也没有减,我们减去的只不过是虚报的人数,已经核实的人都没有降过的。”
“您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正方辩手杨善的辩论题目“明朝到底有没有亏待过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辩手也先瞠目结舌,目前尚无反应。
在战场上,也先往往都是胜利者和征服者,但这一次,也先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彻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语和智慧所征服。
在这场辩论中,杨善状态神勇,侃侃而谈,讲得对手如坠云里雾里,针峰相对却又不失体统,还给对方留了面子,实在不愧明代第一辩手的美名(本人评价,非官方)。
而在这个过程中,也先表现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记载,他除了点头同意,以及不断说几个“好”、“对”之类的字外(数称善),就没有任何表示了。
杨善再接再厉,发表了他的最后陈词:
“太师派兵进攻大明,太师也会有损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后大明每年给太师赏赐,这样对两国都好啊。”
也先被彻底说动了,他已经被杨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动,决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可当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国书仔细察看时,却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你们的国书上为什么没有写要接太上皇呢?”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不说要接,我干嘛要送呢?
杨善却早有准备。
终究还是发现了,不过不要紧,有这张嘴在,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沉着地说:“这是为了成全太师的名声啊!国书上故意不写,是为了让太师自己做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国书上写出来,太师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吗?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听到这段话,也先作出了他的反应——大喜。
也先被感动了,他没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连面子问题都能为自己顾及到,确实不容易。于是他决心一定把朱祁镇送回去。
可是此时,又有一个人出来说话阻挠。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个聪明人,眼看也先被杨善忽悠得晕头转向,他站了出来,说出了一句十分实在的话:“你们怎么不带钱来赎人呢?”
杨善看了昂克一眼,说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答复:
“我们本来是带钱来的,但这样不就显得太师贪财了吗,幸好我们特意不带钱来,现在才能见识到太师的仁义啊!”
然后他转向也先,说出了这次访问中最为精彩的话:
“太师不贪财物,是男子汉,必当名垂青史,万世传颂!”(好男子,垂史册,颂扬万世)
我每次看到这里,都会不由得想找张纸来,给杨善先生写个服字。杨善先生把说话上升为了一种艺术,堪称精彩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