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他喊了一声,仿佛是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纳塔利娅伸出一双手去:“彼坚卡,我的宝贝,我的儿啊!”
母爱压倒了那根刺在她心头的钉子,她屏住呼吸,让他伏在床边,亲她的肩头,亲她的脸。直到一阵致命的疼痛揪着她的胸口,她才把一双手从他脖颈上松开。
彼得一骨碌跳起来,仿佛好奇似的瞅着她那双往上翻起的眼睛。命妇们不敢放声大哭,都把手绢塞在嘴里。列夫·基里洛维奇直打哆嗦。可是这会儿,纳塔利娅的睫毛突然闪动了。彼得沙着嗓子说一句什么话(谁也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便扑到窗子前面,摇着铅制的窗框,弄得那些圆圆的窗玻璃都豁朗朗地倒下来了。
彼得坐在桌子的一头吃东西。他刚从造船厂回来,连那卷到臂肘上的、沾着焦油渍子的亚麻布衬衫的衣袖都还没有翻下来。把一片片面包往盛着烤肉的瓦盘里蘸了蘸,他很快地嚼着,一会儿望望铅色的德维纳河泛起泡沫的微波,一会儿望望浅褐色胡子、白净脸儿、胖胖的秘书官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维尼乌斯,他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维尼乌斯念着莫斯科寄来的邮件。
这些文墨事儿以前彼得从来不去过问。可是现在,他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听取了。邮件总是在他吃饭的时候念的——另外也抽不出时间来,他一天到晚跟那些外国工匠一块儿待在造船厂里。他既做木工,又做锻工,叫那些外国人都吃惊了;他怀着野性的渴望,问他们种种必要的事儿,还跟所有的人吵嘴和打架。
一到吃饭的时候,有人便用威风凛凛的嗓音,把请皇帝签署的圣旨,以及请愿书、控诉状、信件念给他听。
这些讲究辞藻的公文透出了年深月久的积郁;控诉状发出了奴隶的哀号。从前代流传下来的俄罗斯的官僚制度,干着撒谎、偷盗、欺压的行径,却用冠冕堂皇的文字掩盖起来。
“控诉一个总督,”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说,“又是告那个斯乔普卡·苏霍京。”
他整了整眼镜,继续念着对孔古尔城的总督的血泪控诉。那个总督靠横征暴敛来中饱他的私囊,弄得商业都垮了;他把商人和市郊居民囚禁在自己家里,用手杖打他们,有一些无辜的人就这样被打死了。他为商务运动勒收税款,装进自己的腰包,他侵吞土地税和酒税,还威胁着说,如果有人控告他,他要把整个孔古尔统统毁灭。
“把这个狗东西绞死在孔古尔的集市上!拟一道圣旨!”彼得嚷道。
维尼乌斯从眼镜上端严肃地望着他说:“绞死一个人费不了多少时间,可是那样做也并不能使他们醒悟过来。我早就说过,总督任职不应当超过两年。他们对那个地方一熟悉,什么门槛都懂得了。而一个新任的总督,掠夺起来自然比较难些。陛下,你首先应当保护那些做生意的人。只要你能够解除他们那种忍受不了的重负,他们就会给你更多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商人们那儿,你还能从什么地方获得财富呢?从贵族那儿是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他们把所有的钱统统吃光了。而农民们呢,又早就被剥夺得一无所有。这儿,请听。”
皇帝的苦恼(16)
维尼乌斯在文件堆里翻了一阵,然后念道:“而由于神意,我们总是歉收,霜冻往往弄坏我们的田地,眼下我们没有一片面包,没有一捆劈柴,没有一头牲畜,我们都快要饿死冻死了。指望陛下可怜可怜我们的困乏与贫穷,下诏准许免税,以松释我们的贫困。我们穷苦万分,无依无靠,实在一无所有,不能以猪肉、牛肉、家禽与其他种种食品供应我们的地方。我们都吃野菜过日子,吃得浑身发肿。请开开恩吧!”
彼得一面听,一面怒气冲冲地打着一块燧石,烟斗燃着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始终不动的停滞状态!那天夜里,勒福尔曾经说过:“俄罗斯是一个可怕的国家,彼得,一定要像皮大衣那样翻过来,从头改造一下。”
“在外国,人们不偷盗,也不抢劫,”彼得说道,“难道那边的人血统不同吗?”
“人是一样的,不过偷盗在他们看来划不来,而诚实却对他们更为有利罢了。他们保护商人,而商人们也自爱。我的父亲在阿列克谢·米哈伊诺维奇皇帝在位时来到了俄罗斯,在图拉办了一个工厂,满想规规矩矩做生意。他们却不让他那么做。在这儿,一个人如果不做强盗,那他准是一个傻瓜,光荣不是在于受人尊敬,而是在于欺压别人。重视做生意的人,你把他们从泥沼里拉出来,给他们权力,那么他们的话就会成为不爽的契约——你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们了。
这样的话,锡德尼、万·莱顿、勒福尔都曾经说过。从这些话里,彼得体会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仿佛这正是他的脚在寻找着的坚实的土地。这已经不再是什么三个游戏兵团的事儿,而是稳定,而是权力。他把胳臂肘撑在窗槛上,望着在阳光中闪烁的水波,心自信而激动地跳动着。
“沃洛格达的商人伊万·日古林亲自送来一份请愿书,恳求赐见。”维尼乌斯声音特别清晰地说道。彼得点点头。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大个儿、宽肩膀的商人,在那结实的脸上,一双眼睛从蹙皱的眉头底下锐利地直瞅着。他画了个十字,磕了个头。彼得用烟斗向一把椅子指了一指:“我吩咐你坐下。你有什么事?说吧!”
日古林到这儿不是为了什么磕响头的事,而是要显示他的钱包,他闷闷地咳了几声:“我们来是要向陛下恳求。听说您正在德维纳河边造船,陛下,我们都万分高兴。我们希望您命令我们不要把货卖给外国人。一点不假,我们的货都是白给他们的,陛下!鲸鱼油啊,海豹皮啊,海象牙啊,珍珠啊……命令我们把这些货装在您的船上吧。英国人把我们彻底弄垮了。请开开恩吧!我们一定会尽心竭力:与其为外国的君王服务,不如效忠我们的陛下。”
彼得瞅着他,眼睛炯炯地闪着光;他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乐呵呵地笑了笑说:“到秋天我有两条船可以造好,另外再向荷兰买一条船。把你们的货拿来,可是得小心,不能耍花样!”
“可是我们,老天爷,我们……”
“你是不是要跟货物一起出去?当第一个商务代表?把货运到阿姆斯特丹去卖……”
“我不懂外国话。可是如果陛下吩咐,我为什么不去呢?我就去阿姆斯特丹做生意,我决不让自己受骗!”
“好小子!维尼乌斯拟一道诏书给第一个航海商,你叫什么名字,日古林——伊万,还有你的父名呢?”
日古林张大了嘴,站起来,眼睛突出着,胡子颤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