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触目四周,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静寂,山花浪漫依旧,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宛琬,从此俩人便是不及黄泉永无相见,他趔趄跌下,颤手抚上墓碑,宛琬,宛琬,最后……最后她究竟死于谁手?他害死了她,他过于自负托大,总以为劫走她的人,无非是想掳去她来要挟他,他给了他们便是。谁知道他们传了信条与他,只是要他亲见她惨死,这般不计后果,不求图谋,一味睚眦必报的行径,似只有暴戾恣睢的太子会为,可他与胤礽素无太大怨仇,他何至于要如此?且宛琬所居东院,虽内里人手不多,可外围守卫森严,来人能避开守卫耳目,直闯进内院,死去的四人皆是一剑封喉当场毙命,来者不仅武功高强且行事缜密周严,滴水不漏,让他几察不下去。可如是德妃娘娘下的手,她当是秘密行事,只取性命,决不会让他与十四亲眼目睹,那又到底是谁?心中掠过千百种思量,却没有哪一种,能让他解开心头疑恨,他从没有一刻象现在这般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仇恨是一柄嗜血的剑,若不能用它来刺透敌人的时候,就必然是要用它来刺透自己。
老天爷真是过于残忍,它怎么能让宛琬带着那样的伤痛误会而去,他曾发誓要保护她,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可是他没能做到,万千悔恨齐齐涌上心头,胤禛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涌而下,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这天地既已负他,他何需还要硬逞坚强?她一直都是那么害怕孤独的,不如就去陪她吧 ……
温同青急奔上前,扶住胤禛摇摇欲坠的身子,忍着咽喉间席卷而来的阵痛,低咽道:“爷,你这是何苦 ……”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胤禛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他蜷下身子,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抵着冰冷的墓碑,想借着碑上寒意驱走忽来的阵痛,“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原都不过如此……”
温同青看着胤禛,眼中闪着难言的光芒,爷他心中的苦,眼中的悲哀连他这个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又能骗得了谁去?“爷,到如今,你生你死,难道就只是为了一个宛格格吗?这世上就再没有其他牵挂了?也真放得下所有的抱负了吗?从前爷总对我说男子汉存活于世不能无所作为,总得要做点什么,才会对得起祖先、子孙,爷不是还说身当男儿便该有凌云之志吗?”
他见胤禛心如缟灰,形容削瘦,不为所动,不觉心头一痛,再挂不住那些慷慨陈词,黯然垂首低言:“属下第一次至爷身边时,爷便告诫属下说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便不管前方有多苦多难也要坚定的走下去,可现在才中途遇到了风雨便要放弃,那不是属下熟悉的爷……”
胤禛似看透了他的心意,惨然道:“我与你不同,你走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而我走这条路却是因为不得已,可怜生在帝王家……”
温同青别转过脸,避过他沉默如死的眸光,“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逝者已不可待,但明日犹可追,此话不论何时何地何境都当该遵勉。若宛格格地下有知,知道爷如此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只怕也是心痛的吧?”
他的王爷从前虽看着身子略显孱弱,但每分每寸都似铁打铜塑,坚不可摧,任风吹雨打煎熬磨炼一直都是积极果敢的,一直都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可如今他怎么会绝望成这样,难道他们都做错了?不,不,爷他决不是个只携一人一琴纵情山水便可度过余生的人!
温同青冲动的覆住胤禛的手,“爷,你若能拯作起来,咱们同心协力,何愁壮志难酬天下不兴?”
胤禛静静地看着他,心下五味杂陈,他生于皇家,自幼养尊处优,虽宦海沉浮,几历风霜,自以为很坚强,可一旦面对伤痛与挫败,却仍像其他庸人一般只一味躲进那自己编织的虚壳中疗伤,良久,终是低低一叹,“你今日这些话怕都是戴铎教你的吧?也难为你一片苦心……走,下山吧。”
温同青闻言,浑身一震,眶中一阵灼热,不及他扭过头去,泪已滚落而下。
胤禛昏昏然的立起身来,满怀的无可奈何与怆恻之情,茫然四顾,暗沉的暮色中,象只余一座孤伶伶的新坟,掩埋着她,忽嗔忽笑的她,柔情似水的她,任凭幽冷的山风呼啸而过,偶传几声老鸦咕咕啼叫。
一行人下得山去,隐约传来马匹长嘶。
片刻一骑骏马飞驰而来,扬起漫天尘土。
“王爷,急报!”来人滚鞍下马,将一蜜蜡封卷递于胤禛。
寥寥几字,他不多时便已看完,思忖片刻,胤禛一跃上马,执辔回鞍,总是凄凉,转鞍前望,依稀可见北京城中一片灯海红光。
京城,十四贝勒府。
胤禵抱臂倚着身后的门廊,微绷着脸容,似全神贯注盯着那莲花缸中游鱼,眼光越过缸沿,投在斜对面那人的身上,她微低着头,因是夏日,恰露出那弧白皙柔美的曲线,滑看上去那张素颜少了从前的嫣然娇笑,多了几分冷清,他还真是怀念初见她时的那分娇媚与俏皮。他从来不知宛琬能把对他熟视无睹的功力修炼到如此如火纯青的地步,她总能让他的耐心一一告罄,拂袖而去,可至翌日偏偏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双腿,又踏了进来。
正是百无聊赖之计,胤禵见婢女端着个烫蝶三果纹盘盛摆着西瓜走来,眼中的火星在一刹那间炽烈起来,暴怒道:“谁让你送这个的?我不是让人去取汤羹了吗?”惊得那婢女慌忙跪下。
他也是仔细问了太医饮食忌讳才知西瓜属天生白虎,性本寒凉,别说是孕妇,就连身体略带燥热,但底子虚寒之人,亦不可多吃,夏日里如需解暑,倒是用那西瓜皮合着莲蓬炖汤是最好的。可笑他虽已有四子五女却何曾想过要记这些婆妈之事?到今日竟沦落到要为他人的子嗣来操心。
宛琬见他又要迁怒于她人,忙出言拦道:“天气太闷,是我忍不住让她们去取些西瓜来的。”她习惯性咬咬红唇,懊恼之情溢于言表,只怪自己怎会一时忍不住贪谗。
一股怪异且莫名的骄傲让胤禵不愿出声多作解释,依旧怒气冲天的将那盘西瓜向外砸去,挥手示意随后赶至的婢女端上托盘。
“你快把这‘翠衣生香’给喝了吧。以后不是我允许的东西一律不准吃。”胤禵挥挥衣袖,粗声粗气。
宛琬低首望去,什么‘翠衣生香’,不过是几块西瓜皮和着些莲叶、莲蓬、薏米等煮做一堆的浑浊汤什。
胤禵见她一副气结模样,忍不住嘲讽道:“你不是说这是囚牢吗?那还能挑三捡四的?还不快喝了。”
宛琬被他的话噎住,挤不出半个字来,深深吸气,吐气,强按下怒气,端起那盅碗大口喝了下去,她放下碗后,摇椅至窗前,一番动作下来,眼角都不曾瞥向那胤禵一下。
宛琬凝望着窗外浅淡的天青,仿佛是被天罗地网困住了的断翼小鸟,几分凄凉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