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这样吧,暂时停止挖防空洞!”薛龙虎语出惊人、恢复了他应有的果断。“反正现在也挖得差不多了,下一个阶段就该砌砖了,这活学生也干不了,学校花点钱雇民工干算了。”
“学校现在哪有这笔经费吗?”书记和校长还是有点为难。
“那我就去‘人防办’交涉一下,让人防办派人来砌。”“对,这本身就是他人防办的事情!”校长赞同。书记也说:“学校有学生,但是只能挖防空洞,砌防空洞还得由他人防办来砌。”
看来还是薛龙虎有办法,把这个问题暂时解决了。
“但是这个阶段,老陈可千万不能露面。”我正要离开薛龙虎又说。我也奇怪,怎么一直不闻老陈的声音呢?他也是校领导的一员,如果在这间房子里,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你放心,这件事情一曝光,他就借口有病回家去了。”书记的声音。“他回避一下也好,不然学生一见他又要重提这件事了。唉,咱们还得给他擦屁股!”薛龙虎说道。
就这样,我们停止了挖防空洞,全日制地坐进了教室里。但是,真正要把心收回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同学甚至抱怨:“防空洞还没有彻底挖完,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这些同学大都是想入红卫兵,现在防空洞不挖了,他们的努力自然也就前功尽弃。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阶段,邓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奶奶也为我使圆了劲,每天她给我把饭做好,一吃完她就赶着我往学校里跑,现在眼看着红卫兵组织已经考虑我了,防空洞却不挖了,也着实令人懊丧!然而,我们毕竟从那种暗无天日的劳作里解脱了出来。这种劳作,于我来说,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它几乎充斥了我整个的少年时代!况且现在,正值五月,外面的阳光是何等的明媚,空气是何等的清新,谁不想一吐心中的块垒,尽情抒发对新生活的向往?
但是教室里还是那样枯燥,课堂上还是如此滞闷。课文依然是老三样:毛主席著作,样板戏的剧本,报刊上的社论文章。老师讲课毫无起色,学生们听课也打不起精神。样板戏有什么好讲的呢?舞台上演、广播里唱,各种文艺宣传队也尽情演唱,就连八十岁的老太婆也能哼上两段。孩子们见了也相互打问:“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红了?”“精神焕发!”唉,几乎人人都可以充当样板戏的演员了!
而物理和化学课也枯燥无味。有一天物理老师提问我:“这位同学,你站起来说一下,什么叫力的三要素?”我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抓耳挠腮。
“喂。”旁边一个同学突然向我打电话:“维生素,四环素,青霉素。”于是,我照这样子回答了。“你回答的什么吗!”物理老师大声斥问:“这是物理课,不是生物课!”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生物课。物理老师可能也觉得言过其实,于是一改恼怒为平和:“你坐下吧,今后上课要注意听讲。”
数学课就更加晦涩难懂了。数学教员是一个刚来的年轻女老师。且不说她讲的那些公式定理我们完全听不懂,就是她讲课的方式也颇为怪异。她总是背向我们,对着黑板叽哩哇啦地讲一通,然后回转身来:“听懂了没有?”面对她的,是一双双困惑的眼睛;于是,她又转过身去,对着黑板又讲了一通。“听懂了没有?”下面的情况依然如故。于是她再次转过身去……如此三番后,她看到的不再是沉默了,而是一个个忍俊不禁的面孔,她显得颇为难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任我们嘲笑。
有一天,她突然改变了这种方式,用教鞭不断地敲着桌子说:“往这儿看,往这里看!”实际上,大家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黑板:她不仅讲课方式怪异,就是她的每一个动作也非常有趣,禁不住引起我们各种各样的联想。此刻,她挥舞着教鞭,我觉得颇像钢琴协奏曲《黄河》上那个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一样。指挥棒疏密有度、慷慨激昂;而她的“指挥棒”却杂乱无章。
要说大家都关注她也不尽然,有一个同学的眼睛就望着窗外。“王长顺,你总向外边看什么呢?现在又不挖防空洞了,你莫非——”“我看敌机是不是来了。”王长顺以爱撂俏皮话著称,往往使沉闷的空气为之一振。“敌机来了自有防空警报,用得着你操这份闲心吗?”数学老师终于一吐心中的积郁,反唇相讥。
然而有一天,“敌机”却真的来了!
第二十九章
防空洞已经彻底地竣工了,由一色的红砖砌就,那个拱形的洞口半露在那里,仿佛一头巨兽要把我们全吞噬了进去。这天,我们仍然是在那样的一节数学课上,数学老师——现在,她已经是我们的班主任了,大家称其为桂老师——仍然挥舞着教杆,不住地喊:“往这里看,往这里看!”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就像海浪推进似的,一浪高与一浪,一声紧似一声,仿佛“敌机”已铺天盖地而来,我们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一霎间,其余的声音全没有了,唯有这尖利的警报在天空回荡。
桂老师高举的教杆也突然停滞了,像催马上山的扬子荣一样,扮了一个可笑的姿势。爱说俏皮话的王长顺也呆头呆脑、无所适从——大家不知该如何应付目前的场面。
“还呆到这儿干啥,让学生赶快往防空洞疏散!”老陈突然出现在门口,几个月不见,他又胖了,不仅看不出有什么病,也压根儿看不出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王长顺冷不防撂了一句:“这是不是演习呢?”“你这个同学,你怎么知道是演习呢?”老陈突地从门口闯了进来,指着王长顺问:“敌机马上就来了,你却说是演习,你这不是麻痹人的思想吗?你说这话是什么动机?”王长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出声了。
“同学们排好队,向防空洞疏散。”我们在桂老师的带领下,列队走出了教室。天还是蔚蓝的天,鸟儿还在天空自由地飞翔,看不出丝毫敌机将临的迹象,可是防空警报还在凄厉地尖叫,仿佛有意要打破这祥和的气氛、给宁静的天空增加一份危险似的。
“同学们往里面走,不要都堵在洞口。”又是老陈!前一个阶段处理胡慧英的事情他回避了,现在事过境迁他又出来了,而且看样子还活跃得很!“梁松山在里面么?”全部人员进洞后,老陈又在上面喊。
梁松山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是梆子井的居民。学生们都叫他“梁地主”,他父亲曾经是蒲城的大地主。他三十来岁,看上去就像五十岁的样子。他身材颀长,背微微有点驼,走路时总倒袖着手,弓腰缩脖,这和学生们把他押上台批斗的情形一模一样。记得第一次批斗他是三年前吧?那时,“造反有理”的标语才刚刚贴在校门口,他就被学生们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台。押他上台的那一天,他的身材似乎就矮了一截儿。可是学生们还是嫌他太高,他们蹦着跳着,要把他的头按下去。“梁松山,你必须向革命小将低头认罪!”于是,他把腰弯到了最大的程度,可是从此,他就永远是这一副模样了。
他总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街上走过。他在梆子井西头儿住着,几乎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冬天,他的身影总是在上灯的时候出现,踽踽独行,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可是有一天,他却主动向李翠仙打起了招呼:“你也来梆子井住了?”“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我可是第一回见你。”“见了就见了,有啥说的呢。”李翠仙爱理不理,可他却问:“咱的娃呢?”“娃,跟你有啥关系呢?”“也没啥关系,我就是问问。”“今后少问,你梁家没一个好东西!”
李翠仙的儿子也在我们学校,他表现很突出,刚一入校就入了红卫兵。每次斗梁老师几乎都有他,每次梁老师都恨不得趴下把他叫爷。梁老师爱手背后,他偏不让他背后。“把这桶端上!”梁老师端起塞满砖头的桶,身子第一次挺直了,而且从来也没有这么直,直得都有点向后仰。“梁松山,你这不是接受批斗的样子,必须把头低下来!”梁老师的头低了下去,但这样的姿势他保持不了多久,他的两条腿象筛糠似地乱抖。而他却气定神闲地问他:“梁松山,革命小将对你的批判你有啥意见没有?”梁老师身子摇摇欲坠,无法回答他的问话。“不回答,就是有意见!”他上去踢了两脚:“不许晃,站好!”可是梁老师的腿却晃得更厉害了,最后恳求:“你还是把桶挂到我脖子上,我好回答你的话。”“行,这个建议还好。”他把桶挂到了梁老师的脖子上。“但是头必须低下来!”他把梁老师的头向下一按,又把两臂猛地向后一拉,“哎哟!”梁老师马上保持了一个九十度的低头姿势。“现在你舒服了吧?就保持这姿势。三个小时不能变!”但是梁老师的头越来越低,最后桶挨着了地面。“嗳,你还会钻空子。不行,把腰再直起来!”于是桶和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