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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故事(第1页)

你别担心,原谅我这么不耐烦的表情。每当想起旧时光,当你为那些名为回忆的逝去之物而神伤,必须用言语和形象来填满那无底的空虚时,你会说出卢西奥的名字,你会记起他,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这也是这座小屋招引的,你只需要在游廊上待一会儿,看看那条河和那些甜橙树,突然,你就仿佛奇迹般地远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迷失在一个更纯粹的世界中。我想起莱内斯对我们说,三角洲不该叫德尔塔,该叫阿尔法。还有那次,在数学课上,你……但是,你为什么要提卢西奥,你就非得说出卢西奥这名字吗?

白兰地就在那里,你自己倒吧。有时候,我心想,你为什么还要费心来看我。你的鞋子会踩上泥,你还要忍受蚊子和煤油灯的气味。我知道啦,你不要一脸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表情啦。不是那样的,毛利西奥,但是,实际上,只有你还在了,那时候的那帮朋友,我已经一个都见不着了。而你,每五到六个月,你就会来信,然后,小艇就会载着你来,带着一包书和酒,还有不足五十公里以外的那个遥远世界的消息,也许,你是希望偶尔能将我拽出这间快烂掉的庄园。你可别生气,但是,你的这种朋友义气简直叫我发狂。你明白,那有点像是一种指责。你走时,我就像个罪人一样坐在那里,我觉得我的狠心决绝似乎都只是疑心病发作的症状,只要去城里逛一逛就能叫这种病去见鬼。你是对我知根知底的好友,这种好友总是微笑着对我们紧追不舍,就连最糟糕的噩梦也不放过。既然我们说到了做梦,既然你提到了卢西奥,为什么我不跟你说说我的梦呢,就像那时候我跟他说那样。梦境就是在这里,但是在那时候——已经多少年了,老伙计?——你们大家都常来我父母留给我的小屋待些日子,我们常常去划船,念诗念到头晕,绝望地爱着那最脆弱、最易逝的东西,爱着那被没完没了的天真卖弄遮盖住、被一种傻兮兮的小狗般的温柔所包围住的一切。我们那时多年轻啊,毛利西奥,我们没事就无病呻吟一番,在爵士唱片和苦涩的马黛茶中间爱抚着死亡的意象,但想着还有五六十年好活,我们更坚信自己将永生不朽。而你是最孤僻的一个,你那时候就显得坦诚但不失礼,叫人不能像回绝其他的直言莽撞一样拒绝你。你有点像是局外人一样地看着我们,那时候,我就在你身上看出了猫的特性。跟你说话,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别人才会像现在的我这样跟你说话。不过,那时候还有别人在,我们都玩着跟自己较真儿的游戏。你知道,在年轻时的那个时候,最可怕的就是在一个难言的黑暗时刻,我们对一切都不再认真,一切都褪变成了假正经的肮脏面具,人人都必须把这面具戴在脸上。我现在成了某某医生,而你是某某工程师。我们一下子被青春抛在身后,我们开始用另一种方式看待自己,虽然,有一阵子,我们还是保持着老习惯,还是玩着共同的游戏,还是常聚餐,这是在一片四下离散、自欺欺人的环境下最后的救生圈。这一切都寻常得可怕,毛利西奥,总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难过,有些人像你一样年华老去也一无所感,看到一本自己少年时穿着短裤、戴着草帽或穿着入伍制服的相册也无动于衷……话说回来,我们刚刚在说我那时候做过的一个梦,那个梦一开始是在这里的游廊上,我在看着芦苇丛上空的满月、听着青蛙叫得无比凶恶。然后,我顺着一条模糊的小路来到河边,慢慢地沿着河岸走着。我感觉自己打着赤脚,脚陷入泥里。在梦里,我是一个人在岛上,在那个时候这是很奇怪的。我要是现在再做这个梦,我就不会像那时一样觉得那种孤独就几乎是噩梦了。孤独,伴着堪堪爬上对岸天空的月亮,伴着潺潺的河流,伴着桃子掉到溪里砸扁的声音。现在,连青蛙都不叫了,空气变得黏糊糊的,就像今晚,或者说这里总是这样的。好像应该继续走,走过码头,顺着海岸的大转弯进去,穿过甜橙树林,月光一直照在脸上。我可没有瞎编,毛利西奥,记忆知道哪些东西要记得一丝不差。我现在跟你讲的就跟那时跟卢西奥讲的一样。我慢慢走着,灯芯草渐渐稀疏起来,一块狭长的岬地伸入河中,那里挺危险的,因为地是烂泥,而且,梦中的我知道那是一条深深的、满是暗流的运河。我一步步走近岬地尽头,陷入被月亮晒得金黄、滚烫的泥地里。就这样,我停在水边,看着对岸黑黑的芦苇丛,水到那里就莫名地消失了,而在这边,这么近的地方,河水阴险地拍着河岸,寻找可以抓附的地方,然后滑开,乐此不疲。整条运河都映着月色,无数模糊的剑光蛇影,直刺我的双眼。头顶,一方天空直压后颈和肩膀,让我不得不一直盯着河水。我往上游看去,看见那溺死者的尸体,它慢慢摇晃着,好像要摆脱河对岸的灯芯草,这时,那一晚出现的原因、我会身处其中的原因,都在那片随波漂动的黑影中有了解答。那黑影几乎不怎么转得动,因为它的一只脚踝或一只手被扯住了,只能软绵绵地漂着,慢慢从灯芯草中挣出,游入运河水流中,随着波浪靠近无遮无拦的河岸,这样,月亮会正照在他的脸上。

你脸都白了,毛利西奥。我们再喝点白兰地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跟卢西奥说起这个梦时,他脸色也有点苍白。他只对我说了句:“你怎么能记住那些细节的?”他跟你不一样,你总是彬彬有礼,他对我跟他讲的事却似乎总想抢着发言,好像害怕我会一下子忘记梦的其他部分似的。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没讲到。我刚刚跟你说,运河的水流让尸体打着转,耍着它玩,迟迟不将它带到我旁边来。在岬地边,我等着尸体几乎在我脚边漂过的那一刻,好看清他的脸。它又转了一圈,一只胳膊软软地摊着,好像还在游泳似的,月光钉在它胸前,咬住它的肚子和苍白的双腿,将仰面躺着的溺死者照了个一览无余。离得好近,我一弯腰就能抓住他的头发,离得好近,我认出了他是谁,毛利西奥,我看见他的脸,我叫出了声,这声尖叫将我一把推出迷梦之外,让我猛地惊醒,这声尖叫让我喘息着喝下水罐中的水,我惊恐而迷茫地明白过来我已经不记得那张刚刚认出来的脸是什么样了,而他却还会顺流而下,我闭上眼,我想回到水边、回到梦境边缘,我努力回忆,我想着某种自己内心深处在排斥的东西,但是,完全没用。总之,你也知道,人过后就会释然,白天的生活无比润滑地连轴转,各种节目精彩纷呈,那个周末,你来了,卢西奥和其他人也来了,我们一整个夏天都过得开心惬意。我记得,你后来去了北方,河口三角洲下了很久的雨。最后,卢西奥在岛上待烦了,雨呀什么的都让他失了活力。突然,我们看着彼此,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这样看着彼此。之后,下象棋或看书成为我们各自的避难所,我们开始厌倦了种种毫无益处的退让妥协。当卢西奥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发誓再也不会等他来了,我叫我的所有朋友,连同那个一天天封闭、一天天死去的青葱乐园,统统都去见他们的鬼。但是,虽然有些人察觉到了,在一句无可挑剔的“再见”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卢西奥却总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我也总是在码头等着他,我们总是看着彼此,却似乎时空远隔,仿佛还真的身处在那另一个越来越遥远的世界,那个他固执地回来寻找、我几乎是不情不愿地坚守着的可怜的失乐园。你从来没太疑心过这些事,毛利西奥,你泰然自若地在北方某条涧溪中消暑,但是那年夏末……你看到那月亮了吗,在那边?它开始在灯芯草中升起来,马上就要照上你的脸了。在这个时候,河流的潺潺水声大了起来,很有意思,也不知这是因为鸟儿都静下声来了,还是因为某些声音在黑暗中就是会更加响亮。你已经看见了,不把这刚刚跟你说的讲完就不对了。今天晚上,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跟我把梦境讲给卢西奥听的那天晚上越来越一致了。连座位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坐的躺椅就是卢西奥那时的位子,他在那年夏末过来,也跟你一样一言不发,他以前可是说个不停的,当时却只是喝着酒任时间流逝,他也许是无病呻吟,也许是在怨恨着这种虚无,这满心满眼的虚无,它纠缠着我们,我们却无从抵抗。我认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那还称不上仇恨,但比仇恨更糟糕,那是一种腻味感:我们的过往岁月仿佛一场风暴或是一朵向日葵,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认为那曾是一柄长剑,什么都可以,反正不是那种厌烦的情绪,不是那个阴沉、肮脏、像眼中的白翳一样蔓生的秋日,而那时,就在那过往情怀的中心,却生出了一种腻味感。我们在岛上走来走去,亲切而有礼,小心不要伤害彼此;我们在枯叶上走着,在河岸边那沉沉的、厚厚的枯叶上走着。有时候,沉默会让我产生错觉,有时候,则是一句声调熟悉的话语。也许,卢西奥也常常跟我一起跌入旧时习惯铺就的陷阱中,那些陷阱毫无益处却狡猾诱人,直到一个眼神或是希望独处的强烈愿望让我们再次直面彼此,依然亲切有礼,依然格格不入。然后他对我说:“今晚真美,我们走走吧。”就像你和我现在就可以做的那样,我们从游廊上下去,往那边走,那边的月色会直入你眼中。我不太记得那条路了,卢西奥一直走在前面,我则踩着他的脚印,再次碾碎枯死的树叶。不过,我应该开始渐渐认得出甜橙树间的小路了。也许得再过去一点,在最后几座庄园和灯芯草地旁边。我知道,在那一刻,卢西奥的身影就成了这场步步重合、夜夜相同的场景中唯一不吻合的东西。一切都没变,所以,当灯芯草退开去,月光下伸入运河中的岬地和在黄色烂泥上打滑的波浪映入眼帘,这时的我却并不惊讶。在我们背后的某个地方,一颗烂熟的桃子掉下来,落地的声音有点像一击耳光,有股说不出的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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