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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康星研究 1967(第1页)

这次采访(发表在《威斯康星当代文学研究》第8卷第2辑,1967年春季号上)是1966年9月25、27、28、29日在瑞士蒙特勒进行的。纳博科夫先生和他的妻子最近六年一直住在一家华丽的旅馆里,这家旅馆建于1835年,至今保留着它19世纪的风貌。他们的套间在六楼,可以俯瞰日内瓦湖,开着的门通向小阳台,听得见湖上的声音。既然纳博科夫先生不喜欢进行随意的闲聊,录音机就不用了。纳博科夫先生要么已根据问题写好了回答,要么对采访者口述他的回答;在某些情况下,谈话笔记稍后按正式的问答作了修改。采访者是纳博科夫1954年在康奈尔大学的学生,选了文学311—312,一门讲授欧洲小说名著的课程(论及简·奥斯丁、果戈理、狄更斯、福楼拜、托尔斯泰、斯蒂文森、卡夫卡、乔伊斯和普鲁斯特)。到纳博科夫1959年辞职时,注册的学生达到了四百个。访谈的脚注,除了说明之外,均由采访者小阿尔弗雷德·阿佩尔提供。

多年来,文献编纂者和文学记者不知道把您归到“俄国作家”还是“美国作家”名下。既然您现在住在瑞士,看起来可以达成共识:您是美国作家。您感到这种区别对您作为一个作家的身份很重要吗?

甚至在还是俄国的一个学童时,我就已经认为,一个有价值的作家的国籍是次要的。昆虫的外观越特别,分类学家就越不易扫一眼标本下的所在地标签就决定在几个描述模糊的品种之间,它应归入哪个品种。作家的艺术是他真正的护照。他的身份应该根据一种特别的样式或特有的天然色得以辨认。他的居住地可能证明这一测定的正确但不应导向这一测定。已知的所在地标签可以由不道德的昆虫交易者加以伪造。除了这些考虑之外,我认为自己现在是一个美国作家,而曾经是一个俄国作家。

您翻译和论述的俄国作家都先于所谓的“现实主义时代”,英美读者对这个时代作家的欣赏要多于对先前时期的作家。您能谈一下在气质或艺术上,您同1830年到1840年间那些伟大作家的亲缘关系吗?您觉得您自己的作品沿袭了俄国文学的幽默传统吗?

关于亲缘性的问题,我认为,我与19世纪俄国作家有没有这种关系是一个分类的问题,而不是承认与否的问题。说到与我的联系,过去时代的俄国大作家几乎没有一个不被提及。普希金的血液不可避免地流淌在现代俄国文学的静脉中,一如英国文学流淌着莎士比亚的血液。

许多俄国大作家,如普希金、莱蒙托夫和别雷,在诗歌和散文两方面都很杰出,而在英美文学中,这样的成就并不常见。这一重要现象只与俄国文学性文化的特质有关呢,还是技术或语言方面的因素使这种多才多艺出现在俄国文学中的可能性更高?作为一个散文和诗歌创作的两栖作家,您认为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但无论果戈理还是托尔斯泰或契诃夫,都不是杰出的诗人。再说,在一些伟大的英美小说中,散文和诗歌之间的界线不容易划清。我想,你应该在你的问题中用“押韵诗”这一术语,然后,人们就可以回答:俄国的有韵诗要比英国的有韵诗更迷人,也更丰富。所以不奇怪,一个俄国散文作家常会创作华美的诗歌,尤其在他年轻的时候。

您最欣赏的美国大作家是谁?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坡,现在仍然喜爱麦尔维尔,但小时候并没有读他。我对詹姆斯的感情有些复杂。我确实很不喜欢他,但简洁的肖像、修饰语的转换、一个可笑的副词的使用,偶尔也会使我有电击的感觉,仿佛他的血也流经我自己的血管。霍桑是个很好的作家,爱默生的诗赏心悦目。

您经常说您“不属于任何俱乐部和团体”。俄国作家曾让意识形态决定(如果没有摧毁)他们的艺术,这在我们时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那里达到了顶点。我想知道,是否这些历史实例在形成您自己对任何形式的教导主义持怀疑和厌恶的态度中起了作用?哪一个“历史实例”您明确意识到了?

我对团体的厌恶一定程度上出于性格因素,而不是知识和思想的产物。我生来如此,一生中本能地鄙视意识形态权威。顺便说一下,那些“历史实例”并不如你想要表明的那么轮廓鲜明和显而易见。果戈理神秘的教导主义或托尔斯泰功利的道德主义,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动的新闻主义,都是他们自己制造的糟糕玩意,从长远来看,没有人会把它们真正当回事。

您能谈一下围绕《天赋》中有关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传记所产生的争论吗?您之前作过简短的说明,但既然它在30年代遭到压制表明了如此卓越的一种反讽,也似乎证实了正需要这样一种戏仿。我认为,您的读者会有浓厚的兴趣,尤其因为这些情况鲜为人知,如侨民社区、他们的杂志,还有知识分子在这些社区中的作用。如果您愿意叙述一下作家同这一侨民世界的关系,请吧。

关于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伯爵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传记,任何所能说并有益的都在《天赋》中由孔切耶夫说了。我所能补充的是,为收集材料写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一章,我投入的诚实的劳动与我在《微暗的火》中写谢德的诗所投入的一样多。至于说到那一章遭到《当代年鉴》编辑的压制,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情况,与他们那种非凡的开阔胸襟极不吻合,因为一般来说,接受或拒绝一部文学作品,引导他们作出决定的只是艺术标准。至于你的问题的后半部分,修订过的《说吧,记忆》第十四章能提供补充信息。

您对俄国反乌托邦传统(如果能这么命名的话)持什么观点?这里只举几个例子:从奥多耶夫斯基的《最后一个自杀》和《俄罗斯之夜》中的《无名之城》到勃留索夫的《南十字星共和国》和扎米亚京的《我们》。

我对这些作品不感兴趣。

《斩首之邀》和《庶出的标志》被认为是嘲笑反乌托邦小说的,这么说恰当吗?因为《斩首之邀》和《庶出的标志》的意识形态中心被去除了——极权国家成为一种思想囚禁的极端和怪诞的隐喻,这样,就使意识,而不是政治成为这些小说的主题。

是的,也许。

说起意识形态,您经常对弗洛伊德表示敌意,尤其是在您的翻译小说的序言中。有些读者想要知道,弗洛伊德的什么著作或理论得罪了您以及为什么。《洛丽塔》和《微暗的火》中的戏仿表明,您对这位好大夫的了解程度超过了您公开承认的。对此您愿意谈一下吗?

哦,我不想再来讨论这个有趣的人物。我已经在小说和《说吧,记忆》中表达了我的看法,除此之外,他不值得我给予更多的关注。让轻信和平庸的人继续去相信,所有的心理问题都可以通过古希腊神话的日常运用而得到解决。我真的不在乎。

您对弗洛伊德的“标准化的象征”的蔑视延伸到许多其他的理论假定。您是否认为文学批评根本就是有目的的,如果是这样,您倾向于何种批评?《微暗的火》清楚表明了您认为哪种批评充其量只是胡言乱语。

我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批评家的劝告如下。学会识别平庸。记住庸才以“观念”为乐。留意时尚的信息。如果你发现的象征不是你自己的脚印就自问一下。忽略寓意。无论如何将“怎样”置于“什么”之上,但别将“怎样”与“那又怎样”混淆起来。信任你的汗毛的突然竖起。在这一点上别把弗洛伊德掺和进来。其他的一切取决于个人天分。

作为一个作家,您觉得批评——并不专门指对您作品的评论,而是指一般的批评——有启发性吗?从您自己的经历来说,您是否认为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会彼此滋养?因为今天的许多作家除了校园生活,对其他一无所知,所以我对您这方面的感觉很感兴趣。您是否认为您自己在美国的事业根本上是因您属于学术界而得以形成?

当一个专家向我证明我书中的事实或语法出错的时候,我发现批评是最有启发性的。学术作为职业对作家的帮助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1.便于进入大图书馆;2.长假。当然会有教学任务,但老教授有年轻讲师帮他们批改试卷,年轻讲师如果有着作者的光环,在名利大厅的走廊上就有钦佩的目光跟随着他们。此外,我们最大的回报,比如我们的思想在他们的头脑中引起反响,日后也会产生同样的回荡,会迫使小说家兼教师在讲课中要培养明晰和诚实的风格。

您如何看待文学传记?

文学传记写起来很有趣,但读起来通常不那么有趣。有时,文学传记成了一种双重追逐:传记作者通过书信和日记,经过猜测的沼泽地,追踪他的猎物,随后,学术对手又追踪这位沾满泥巴的传记作者。

有些批评家可能发现小说中巧合的使用显得轻佻或做作。我记得您自己在康奈尔就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巧合的用法很粗糙。

但在“现实”生活中,真有巧合发生。昨天晚上,你在用餐时告诉我们一个很滑稽的故事,关于德语中使用“医生”的称号,紧接着,当我的大笑声消失时,我听见隔壁桌子的一个人透过餐馆的嘈杂声带着明显的法国腔对她的邻座说——“当然,你永远弄不明白德国人说‘医生’是指牙医还是律师。”在“现实”生活中,你经常会遇到某个人或某件事,像在故事中发生的情景。但困扰我们的倒不是故事里的巧合,而是由不同作家写的不同故事中的巧合的巧合,如19世纪小说中一再出现的窃听装置。

您能给我们说一下您作为作家的工作习惯以及写小说的方式吗?您写提纲吗?在一部小说刚开始写的时候,您就完全意识到它要往哪儿发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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