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修道院后的头几天,歌尔德蒙独自住着一间客房。后来,经他本人要求,他的住处被迁到内院旁边的一所楼房里,正对着铁作铺。院子很大,四周房子不少,像市集一般热闹。
旧地重游,歌尔德蒙不胜唏嘘感慨。这儿除了院长认识他外,谁也不知他为何许人。修士和俗人一样都生活得井井有条,各忙着自己的事,全不来打扰他。可是,院子里的那些树,那些门和窗,那座磨坊和水轮,那些小径上的铺路石,十字回廊前枯萎的玫瑰花丛,谷仓和斋堂顶上的鹳鸟巢,它们却全都是认识他的。从每一角落都飘逸出他的往昔的气息,他的青春的气息,如此芳馨,如此动人;爱驱使着他重新观看所有的物件,重新倾听所有的声音:晚祷的钟声,礼拜日弥撒的钟声,推动磨轮的流水在生着青苔的幽暗小水槽中发出的潺潺声,木屐打在石板地上的啪啪声,看大门的修士傍晚去锁门时钥匙串发出的丁丁声。在学生斋堂檐漏下的石水沟旁,仍然蔓生着同样的小草:牻牛儿草和车前草;在铁作铺前的园子里,那株古老的苹果树仍同样远远地伸展着弯曲的枝桠。但是,每次都使歌尔德蒙更加激动不已的,是听见那下课的铃声。铃声一响,学童们一下子都“通通通”地冲下楼梯,涌进院子,一张张童稚的脸全那么年轻、痴憨、可爱——他自己过去也真的曾经如此年轻、笨拙、漂亮和天真无邪么?
可是,除了这所他十分熟悉的修道院外,歌尔德蒙也发现了一个近乎陌生的地方。还在头几天,它就闯进了他的眼帘,使他感到它越来越重要,并且慢慢地才与他这熟悉的地方融为一体。尽管院里没有增加任何新东西,一切情况仍如他当学生时、甚至再早几百年那样,但他观察事物的眼光却不再与当学生时一样了。他观看和体会着这些建筑的尺寸,这些教堂的穹顶,这些古老的壁画,这些立在祭坛上和门廊下的石刻像和木雕像。虽然投进他眼帘的没有任何当时不存在的东西,可他却是现在才发现了它们的美,发现了创造它们的精神。在二楼教堂里的那尊古老的圣母像,他在少年时虽说也挺喜欢并且临摹过,但只在今天他才以清醒的目光看见了它,发觉它乃是一件无与伦比的杰作,自己万难侥幸超过。这样的作品在院里很多,都像在家里似的自自然然地耸立在古老的墙壁前、廊柱间和穹顶下,成为独立的存在,但又不是偶然凑在一起,而是由同一种精神所产生。几百年来,在这里所建造、雕塑、绘画以及生活、思考和传授的一切,都一脉相承,源于同一种精神,彼此和谐共存,犹如一株树的许多枝桠一样。
在眼前这个宁静和谐而强有力的世界中,歌尔德蒙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尤其是他看见约翰院长——他的朋友纳尔齐斯井井有条地管理着一切,他自觉渺小的心情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在博学、尖刻的约翰院长和纯朴、善良的达尼埃尔院长之间,尽管存在着巨大的个性差别,但两人都为同一种精神、同一种思想、同一种秩序服务,都通过它们获得荣誉,为它们牺牲个人。因此,他们两人就像他们的服装一样,彼此十分相似。
在歌尔德蒙眼里,处于自己这座修道院中的纳尔齐斯真是伟大之极,以致没多久就几乎不敢再用“你”和“纳尔齐斯”称呼他;虽然纳尔齐斯仍一如既往,待他跟朋友和客人似地亲切。
“我说,约翰院长,”有一天歌尔德蒙对他说,“看来,我得慢慢习惯你这个新名字。我必须告诉你,我在你们这儿觉得很不错。我几乎想向你办一次总告解,在赎清罪过以后再请求你吸收我当个在俗的修士。只不过,这一来我们的友谊就完了;因为你是院长,我成了你的手下。但是照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呆在你身边,看你辛勤工作,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也渴望干干活儿,向你表明我是怎样一个人,有何本领,让你看一看把我从绞架上救下来是否值得。”
“对你的想法我感到高兴,”纳尔齐斯回答,如今他用词比以往更精确和讲究了。“你可随时着手布置你的工作室,我马上指示铁匠和木匠,让他们听候你的调遣。这儿就地能解决的材料,你尽管取用!其他必须从外地订购和运送的东西,请开个单子来。现在请听我对你和你的意图谈谈看法吧!你得给我时间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因为我是个做学问的人,也希望以我的思想观点来谈谈这件事,但除了学者的语言便没有别的语言。所以请你能像以往一些年里经常做的那样,耐心地听我讲下去。”
“我尽力而为。你只管讲吧。”
“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们的学生时代我已不只一次对你讲过,我认为你天生是个艺术家。当初,我觉得你会成为一位诗人;因为你在读书和作文时,表现出对理念的和抽象的东西有某种反感,而特别喜爱带有情感和诗意的词语,也即是那些能让人产生某种想象的词语。”
歌尔德蒙打断了他。
“请原谅,难道你所喜欢的那些概念和抽象词,不也是一些想象和形象么?或者你真的喜欢用那些不能让人产生任何想象的词来进行思考呢?不产生想象就进行思考,这从根本上讲是可能的吗?”
“问得好!但人当然可以不想象就进行思考!思考与想象没任何关系。思考不借助形象,而借助概念和公式。刚好是在形象停止活动的地方,开始了哲学思考。我们在年轻时一度争论的,正是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世界由形象构成;对于我则由概念构成。我经常告诉你,你不适合当思想家,并且也对你讲,这并非你的缺陷,因为尽管如此,你却会成为形象王国的主宰。注意,我现在要向你解释清楚。当初,要是你没有走向世界,而是做了思想家,你就会酿成不幸。因为你会变成神秘学家。神秘学家,说得简单和粗暴些,那就是那种没有摆脱想象的思想家,也就是说根本不是思想家。他们是一些隐秘的艺术家,是不吟诗的诗人,不挥笔的画家,不作曲的音乐家。他们中间有极富有才华和心灵崇高的人们,但毫无例外,全都是些不幸的人。你本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感谢上帝,你并未如此,而成了一位艺术家,掌握了形象世界,成为了它的创造者和主宰,没有作为思想家而陷入无可用武的窘境。”
“我担心,”歌尔德蒙说,“我永远也不明白你那个无须想象就进行思考的思想世界。”
“噢,会的,立刻就会明白。听着:思想家力图通过逻辑去认识和表现世界的本质。他知道,我们的理智及其工具逻辑是一些不完善的手段——正如一位聪明的艺术家也清楚了解,他的画笔或雕刀是永远不能把天使或圣者的光辉本质完满地表现出来的。但尽管如此,思想家也好,艺术家也好,却仍以各自的方式在努力着。因为他们不能不这样做,非这样做不可。因为一个人只有尽其天赋之所能去努力实现自己,才能做他可以做的最崇高和唯一有意义的事。所以过去我一再告诉你:别摹仿那些思想家或苦修者,要走自己的路,努力实现你自己吧!”
“我懂了一半。可究竟什么叫做‘实现自己’呢?”
“这是一个哲学概念,我无法另作表述。对于我们这些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弟子来说,一切概念中最崇高的概念是:完满的存在。完满的存在即为上帝。其他存在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部分的,未来的,混合的,由可能性所构成。上帝可并非混合的,而是一个统一体;他并非有可能性,而是完完全全的现实。我们呢,却是暂时的,变化的;我们只是些可能性;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完满,不存在充分的存在。然而,当我们从潜力变成行动,从可能走向实现的时候,我们也就参加了真实的存在,也就进一步接近了完满与神性。这个过程,你只能从亲身的经验中认识到。你是一个艺术家,创造了一些形象。要是你的这样一个形象能真正获得成功,要是你能排除某个人物雕像中的种种偶然因素,使其成为一种纯粹的形态,那么,作为一位艺术家,你便实现了这个人的形象。”
“我明白了。”
“朋友,你现在看见我呆的地方和承担的职务,就我的天赋而言,是较易于实现我自己的。你看见我生活在一个适合于我、并对我有帮助的团体和传统中。一座修道院并非天国,不足之处比比皆是;但对于我这种类型的人来说,过规规矩矩的修士生活却比过世俗生活有益得多。我不想谈道德伦理;纯粹从实践方面讲,以锻炼和教授纯粹思维为己任的我,就需要避免尘世的干扰诱惑。也就是说,比之于你,我在我们这修道院里要容易实现自己得多。我非常赞赏,你也找到一条道路,成为了艺术家。要知道,你所经历的困难实在大得多了啊。”
听见朋友的称赞,歌尔德蒙既难为情,又高兴,脸不由红了。为了引开话题,他打断纳尔齐斯:
“你希望给我讲的话,大部分我已能明白。可有一点我还老是不懂,也就是你所谓的‘纯粹思维’,没有形象的思维,仅仅运用语言而不产生任何想象的思维。”
“嗯,我可以用一个例子给你讲清楚:想想数学的情况吧!那些数字包含什么想象?或者加号和减号包含什么想象?一个方程式包含着什么形象吗?完全没有!当你去解算术或代数问题时,任何想象也帮不了你的忙;你是在学得来的思想形式的范围内,完成一个形式性的任务。”
“是这样,纳尔齐斯。要是你给我写出一连串的数字和符号,我就可以不加任何想象便明白它们,在加号、减号、开方号和括号等等的引导下,解出这道题。我是说:我曾经能,现在早就不能了。但是,我不能想象除了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以外,完成这样的形式的任务还有别的什么价值。学习运算自然挺好。可我却觉得,一个人要是终身坐着解算数题,没完没了地往纸上画数字,这就既无意义,又很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