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尚未完全过去,小屋里的生活已告结束,而且原因是他们所没料想到的。那一天,歌尔德蒙带着把弹弓在林子里转了很久,希望打到只鹧鸪或别的什么野物;吃的东西实在相当少了。莱娜在附近采草莓,歌尔德蒙不时地擦过她旁边,看一看她那掩映在小灌木丛中的脑袋、黝黑的脖子以及下面穿的麻布汗衫,有时还听一听她的歌声。有一次,他跑过去抢了她几颗草莓吃,吃完又朝远处走去,有好一会儿不再看到她。他想着她,既对她充满柔情,又生她的气,她又唠叨过秋天呀,未来呀什么的,说是已经怀了孕,绝不再让他走。嗯,就快结束啦,他想,就快厌烦啦,然后还是我一个人流浪,把罗伯特也撇下,我希望入冬前能回到尼克劳斯师傅的城里去,在那儿过冬,来年春天买上一双结实的新鞋,然后动身长途跋涉,一直走到咱们那玛利亚布隆修道院,问候问候纳尔齐斯,我不见他快十年了吧。我说什么也得再见到他,哪怕只和他呆上一天或两天也好。
一点异样的声音使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蓦然意识到,他的思绪和梦想早已远走高飞,不再呆在这儿了。他侧耳谛听,那个恐怖的喊声又一次传来,他自信听出是莱娜的声音,便循声走去,虽然他并不高兴听她这样喊自己。很快走近了——可不,正是莱娜的声音,而且像是在严重的危难中呼唤他的名字。他跑得更快,尽管仍有点不高兴,但她那一声一声喊叫已使同情和担忧在他心中占了主要地位。终于能看见她了,他发现莱娜在地上半跪半坐,衣服完全给撕破了,正叫喊着和一个男人搏斗;那家伙妄图奸污她。歌尔德蒙三脚两步跳过去,气恼、不安、难过全都迅速化为愤怒的力量,发泄在那个外来的暴徒身上。莱娜的胸前淌着血,那家伙贪婪地抱住她,想把她完全按倒在地,完全没料到会钻出来个歌尔德蒙。歌尔德蒙一下子向他扑来,愤怒的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歌尔德蒙的手感觉这脖子是瘦棱棱的,下巴底下还长着毛茸茸的胡须。歌尔德蒙带着一种快意猛掐着,直到那家伙放开莱娜,软绵绵地瘫在他手里;他继续掐着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一半已经灵魂出窍了的人,把他在地上拖了一大段,来到几块从泥土中突露出的灰色岩石前,两次三次地举起这个并不轻的家伙,把他脑袋朝下地往那锋利的石头上砸下去。直到砸断了脖子,他才扔掉那具尸体,可仍然余怒未息,恨不得再把他狠狠整一整。
莱娜惊喜地在一旁瞧着。她胸部淌着血,浑身颤抖,气喘吁吁;但她马上就振奋起来,看着自己强壮的情人拖走那个侵犯者,掐他,摔断他的脖子,把他的尸体扔掉,狂热的目光中既满含欢欣,又充满钦敬。那个死人伸脚张手地软瘫在地上,活像一条死蛇,灰色的脏脸上乱糟糟的胡须和后脑勺上稀稀落落的几绺头发,瞧上去真够可怜的。莱娜欢呼着站起来,扑到歌尔德蒙怀中;可是她马上又脸色苍白,手脚战栗,心中很不好受,疲乏地倒在了草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跟歌尔德蒙回到小屋。他替她洗净胸部上的血;那个暴徒不仅抓伤了她的乳房,还咬了她一口。
罗伯特对这次遇险很是激动,一个劲儿追问搏斗的细节。
“脖子摔断了,你说?真好样儿的!歌尔德蒙,看谁敢不怕你。”
歌尔德蒙却无心思继续讲下去,样子显得很冷淡。在离开那个死鬼的当儿,他禁不住想起了可怜的流浪汉维克多,加上他,这已是第二个死在他手里的人了。为了摆脱罗伯特的纠缠,他便说:“嗯,你也可以干点什么。去瞧瞧,看你能不能把那尸体弄走。要是嫌挖坑埋掉太困难,你就得拖他到芦塘里去,或者用泥土和石块好好把他盖起来。”可是他这要求遭到了拒绝,罗伯特才不肯跟尸体打交道哩,谁知道他有没有让黑死病传染过。
莱娜在小屋中躺下了。她胸脯上给咬伤的地方疼得很厉害:可没过一会儿又感觉好些了,便爬起来烧火煮晚上喝的羊奶。她心情挺好,但仍被歌尔德蒙早早地打发去睡觉。她听话得像只羔羊似的,对歌尔德蒙真是五体投地。他闷声不响,脸色阴沉;罗伯特了解他这脾气,也不来打扰他。夜深了,他走到床前,俯下身听了听莱娜的动静。她睡着了。歌尔德蒙焦躁不安,想着维克多,心里产生了恐惧和流浪的欲望;他感觉到,这建立家园的游戏快结束啦。不过,有一件事令他深思。在他举起那死鬼来扔开的一刹那,莱娜瞅着他的眼神,他是看见了的。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眼神,他知道,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从她张大的、恐惧而惊喜的眼睛里,闪射出一种骄傲的光芒,一种胜利的光芒,其间,还夹杂有一些对复仇和凶杀的狂热的快意,歌尔德蒙在一个女人的眼中可从来不曾见过,甚至也不曾想象过的。如果没有这种眼神,他想,他也许过一些年就会把莱娜的模样忘掉。这一眼神,使她那农家姑娘的脸变得伟大、美丽和可怕了。几个月来,他的眼睛不曾见过任何东西,使他会陡然萌起“我必须画下它来!”的愿望。可一见莱娜那种眼神,他便猛地一惊,顿时感到了这个愿望。
歌尔德蒙老是睡不着,最后干脆起身,摸到小屋外面去。空气清凉,微风轻轻拂动白桦树梢。他在黑暗中踱来踱去,然后坐在他常坐的那块石板上,坠入了深沉的哀思。他可怜维克多,可怜今天给他杀死的那个人,也痛惜自己已经失去了的心灵的纯洁与天真。难道就为这个,他才逃出修道院,离开纳尔齐斯,得罪尼克劳斯师傅,放弃了美丽的莉丝贝特么?难道就为睡在这荒野里,躲在树后抓人家跑丢的猪崽,并在那石堆中杀死这个可怜的家伙么?这一切有意义吗?值得经历吗?这胡天胡地的生活使歌尔德蒙自己鄙视自己,心情十分沉重。他倒下身去仰卧着,两眼呆视着苍茫的夜空,思绪如飞地从脑海中掠过;他分不清楚,自己注视着的是夜空中的稠云呢,还是他本身暗淡的内心世界。蓦地,当他在石板上要睡着的一刹那,迅速得像闪电似地在浮云中现出一张苍白的巨大的脸,夏娃的脸。起初那脸还愁眉不展似的,随后却突然张大眼睛;这双巨眼里充满了欢娱和杀人的欲念。歌尔德蒙睡着了,直到朝露湿透他的头发。
第二天,莱娜病了。伙伴们让她自个儿躺着,要做的事情太多:罗伯特一清早在小树林里撞见两只绵羊,可是给他放跑了。他来叫歌尔德蒙一起去追,两人追了大半天才抓住一只;傍晚他们牵着羊回来时,已经累得够呛。莱娜觉得很难受,歌尔德蒙仔细一瞧一摸,发现她身上已有了鼠疫疱疹。他默不作声;尽管如此,罗伯特一听莱娜病了便起了疑心,再也不肯进屋来。他说要在外面找个睡处,并且牵走了奶羊,说羊也可能被传染。
“见你的鬼去吧!”歌尔德蒙冲着他怒吼。“我不想再见你的面。”说时一把夺过奶羊,牵到金雀花枝条编的间壁后面。罗伯特静悄悄地走了,没有羊,心里由于恐惧而难受得要命。他畏惧鼠疫,畏惧歌尔德蒙,畏惧寂寞和黑夜。他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歌尔德蒙安慰莱娜:“我留在你身边,别害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莱娜摇摇头。
“当心,亲爱的,你别也染上病。不许你再走近我。别再花力气来安慰我啦。我一定会死的,死了也好,免得有一天我看见你床空人去,把我给抛下。我每天早上都这么想过,这么担心过。是的,我倒是死了好。”
黎明时分,莱娜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歌尔德蒙不时地喂她一口水,自己抽空子也睡了一小时。过会儿天亮了,他在莱娜的脸上清楚地看出死亡即将来临的征兆;这张脸是如此枯萎,如此憔悴。歌尔德蒙走出小屋呆了一会儿,以便吸些新鲜空气,看看蓝天。林子边上几棵弯曲的红松已经沐浴着曙光,空气十分甜美、清新,但远处的山丘还笼罩在晨雾中无法看到。歌尔德蒙走了一小段距离,舒展着疲乏的四肢,同时进行深呼吸。在这个悲伤的早晨,世界是美丽的。马上又要开始四处漂泊了,应该向这个家告别。
罗伯特在林子里招呼他。情况有没有好转?如果不是鼠疫,他就留下来;歌尔德蒙可不该生他的气,他还照管了绵羊的嘛。
“带着你的绵羊下地狱去吧!”歌尔德蒙冲着他嚷道,“莱娜躺在那儿快死啦,我也已经给传染上了!”
后面一点是撒谎;他这么说,是想甩掉罗伯特。这个罗伯特尽管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歌尔德蒙却已厌烦他,认为他太怯懦,太渺小,不适合这个变幻无常、激剧动荡的时代。罗伯特走了,再也没回来。光明的太阳已经升起。
当他再走到莱娜身旁时,她睡着了。歌尔德蒙也再睡了一会儿;梦中,他看见自己从前的爱驹布莱斯以及修道院门前那棵美丽的栗子树,心情就像从一个非常遥远的荒野回顾已经失去的可爱家园似地感伤,醒来时,泪水已流淌在生着金黄色颊须的脸上。他听见莱娜喃喃低语,以为是在唤他,便从床上撑起身子;莱娜并未对任何人讲话,只是自顾自地在嘀咕,一会儿柔声细语,一会儿狠狠咒骂,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暗自饮泣,后来渐渐没有了声音。歌尔德蒙爬下床来,向她那已变样的脸俯下身去,既悲痛又好奇地注视着这脸上已被死神灼热的嘘息烤得扭曲和紊乱了的线条。亲爱的莱娜,他的心喊道,可爱而善良的姑娘,你也要离开我了么?你已经厌烦我了么?
他本来很想跑开,去漫游,流浪,迈开大步,呼吸新鲜空气,让筋骨疲劳一些,观赏种种新鲜景象,这会使他心情舒畅,这也许能减轻他内心的忧伤。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不忍心把姑娘一个人扔在这里等死。连每过几小时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也很勉强才做了。莱娜不能再喝羊奶,他只好自己喝个饱,因为除此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他也把奶羊牵出去过几次,让它吃草,喝水,活动活动。随后他又站在莱娜床前,对她说着绵绵情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黯然神伤但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死去。她神志还清醒,有时也睡着一会儿;但当她醒来时,却张不大眼睛,眼皮已经疲倦松弛地耷拉着。在眼睛和鼻子的周围,这个年轻姑娘一刻比一刻显得更苍老,在她青春年少的脖子上,生的是一张迅速枯萎的老太婆脸。她只偶尔吐出一言半语,叫一声“歌尔德蒙”或者“我亲爱的”,并竭力用舌尖滋润自己已经肿胀发紫的嘴唇。这时歌尔德蒙就喂她几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