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深奥。”我笑着承认,“我说的,一般人基本理解不了。因为一般人的想法和我的还有所不同。但我认为我的最为正确。具体细细说来是这样:人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远为脆弱。所以人与人接触的时候,应不给日后留下懊悔,应做到公平,可能的话,还应该真诚。不付出这样努力而只会在人死后简单哭泣后悔的人——这样的人我不欣赏,从个人角度而言。”
雪靠在车门上久久看着我的脸。
“我觉得这好像十分难以做到。”她说。
“是很难。非常。”我说,“但值得一试。连乔治男孩那种煤气罐一样肥胖的家伙都能当上歌星,努力就是一切。”
她淡淡一笑,点头说:“你的意思我好像领会了。”
“理解力不错。”我发动引擎。
“可你为什么总把乔治男孩当做眼中钉呢?”雪问。
“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实际上心里喜欢?”
“让我慢慢考虑考虑。”我说。
雨的家位于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开发的别墅地带。院门很大,门口附近有个游泳池和一间咖啡馆,咖啡馆旁边是一家小型自选商店,里边小山一般堆着低营养食品,但狄克那样的人拒绝在这种临时应急性的小店里采购。就连我对这等场所都不屑一顾。道路弯弯曲曲,尽是上坡,我引以为自豪的“雄狮”毕竟有点气喘吁吁起来。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冈的腰部。就母女两人往来说,地方相当之大。我停下车,提起雪的东西,登上石墙旁边的台阶。透过坡面并立的杉树空隙,可以俯视小田原的海面。空气迷蒙,海水闪着春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阳光明朗的宽敞客厅里,雨手夹点燃的香烟踱来踱去。或断或弯的烟头从一个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吹了一口似的,弄得满桌面都是烟灰。她将吸了两口的香烟扔进烟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乱地抚弄着女儿的头发。她身穿沾有洗相药水污痕的橙色大号运动衫,下面是一条褪色的蓝牛仔裤。头发散乱,两眼发红。大概是一直没睡而又连续吸烟的缘故。
“不得了!”雨说,“太糟了,怎么尽发生这些糟糕事呢?”
我也说真是糟糕。她讲了昨天事故的经过,她说由于事出突然,自己简直一蹶不振,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
“偏巧帮忙的老太婆又说今天发烧不能来,尽赶这种时候!干吗偏赶这种时候发烧?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来人,狄克的太太又打电话来,我实在晕头转向。”
“狄克的太太怎么说的?”我试着问。
“根本弄不清,”雨叹口气说,“一味儿哭,间或小声嘟囔两句。几乎听不明白。再说我在这种时候也不知该怎么说……是吧?”
我点点头。
“我只说尽快把他在这里的东西送过去。但她光是哭个没完,没有办法。”
说罢,她深深喟叹一声,靠在沙发上。
“不喝点什么?”我问。
她说可以的话想喝点热咖啡。
我先把烟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烟灰,撤下沾有可可残渣的杯子。然后三下两下拾掇厨房,烧开水,冲了杯浓浓的咖啡。狄克为了劳作方便,把厨房整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死后不到一天时间,便现出崩溃的势头:水槽里乱七八糟地扔满餐具,白糖罐的盖子打开没盖,不锈钢计量器上粘了一层可可粉。菜刀切完干奶酪或其他什么东西就势躺在那里。
我涌出一股怜惜之情。想必他在这里全力构筑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面目全非。人这东西往往在最能体现自己个性的场所留下影子,就狄克来说,那场所便是厨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将很快荡然无存。
可怜!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词语。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马上相偎似的并坐在沙发上。雨眼睛潮润,黯然无神,把头搭在雪的肩头。她似乎由于某种药物的作用而显得萎靡不振;雪则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并未对处于虚脱状态的母亲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这真是对不可思议的母女。每当两人凑在一起,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气氛——既不同于雨单独之时,又有别于雪只身之际,似乎很难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呢?
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胜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并说“好香”。喝罢咖啡,雨多少镇定下来,眼睛也恢复了些许光泽。
“你喝点什么?”我问雪。
雪愣愣地摇头。
“一些事情都处理完了?事务上、法律上的琐碎手续之类?”我向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