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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没有灯光。

人们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们。

有几个水手,是三个从机械舱里爬出来的黑人。另外,话务员楚曼也在。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

是一九〇〇。

坐在琴凳上的他,双脚悬在那里,都触不到地。

但,千真万确,他在弹钢琴。

也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音乐,小精灵般的,但却优美。一点没错,就是他,手放在键盘上,天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听听他演奏了些什么吧。有一位女士,穿着玫瑰色的晨装,头发上有几个发卡——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某个保险商的美国太太——大滴的泪珠流淌在抹着晚霜的脸上,一边看,一边落泪,不停地在哭。当船长走到一九〇〇身边的时候,已经惊愕到了极点,他,完全沸腾了。走过她的身边时,我是说那位女士,她仰起鼻子,指着钢琴师问道:

——他叫什么?

——一九〇〇。

——不是曲名,是那孩子。

——一九〇〇。

——和曲名一样?

这样的对话,对一个船长来说,四五句就够了。尤其是在他刚发现一个被认为已经死了的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学会了演奏钢琴的时候。他撇开那位女士,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泪水和其他的东西了,踱着坚毅的步子穿过大厅——连睡裤和制服都没有换。他在钢琴前停住了脚步。那一刻,他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你他妈在哪里学的?”或者,“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如同许多习惯在制服里生活的人一样,他的想法也消散在制服里了。因而,他说的也只是:“一九〇〇,所有这一切完全不符合规定。”

停止了演奏,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学习能力却很强。他甜美地望着船长,说:“去他妈的什么规定吧。”

(暴风雨的声音起)

大海已经醒来大海已经出轨海浪滔天破裂涤荡涤荡着风云与星汉饕餮暴敛跌荡几时尚未可知一天结束如此,妈妈妈妈从未提起呢呢喃喃大海摇动着你的摇篮用她的触角摇动饕餮暴敛寰宇四周泡沫摩挲大海疯狂穷目远望一片黑色黑色的墙盘旋着一片沉默期待着她的休止或葬身鱼腹妈妈,这一切,我不要我要的是休憩的海水倒映着你停下吧这一切墙荒诞的海水在下面崩溃还有这声音

我和你一样谙熟海水

谙熟大海

平静

光明

和飞鱼

在上方

飞翔

首次航行,首次暴风雨。糟糕。我还没有弄清周围是什么,就撞上了弗吉尼亚人有史以来最致命猛烈的一次风暴。夜半时分,什么鸟东西都在转,连桌子都在转,海洋,好像永无尽头,一个船上的小号手在暴风雨面前似乎无能为力。为了不添乱,不吹小号是完全正确的,乖乖地待在铺位上就可以了。但在那里面我受不了。你竭力不去想,但我发誓,你的头脑中迟早会闪出这么句话:我们的下场会和耗子一样。我可不想和耗子一个下场。就这样,我走出船舱,开始游荡。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在船上待了四天,能找到回船舱的路就不错了。那儿还真像漂浮的小城市啊。真像。总之,很显然,在风吹雨打中慌不择路的我,最后只会迷路。已经是这样了。真背。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优雅的深色衣服,平静地走着,毫无迷茫失措的神态,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风浪,仿佛是在尼斯的环海公路上信步,他,就是一九〇〇。

当时他二十七岁,但显得更大一些。我认出他,那四天我们在乐队里一起演奏,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我连他住哪个舱都不知道。当然别人曾向我讲过他。他们说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说:一九〇〇从来没有从这里下去过,他出生在船上,从那时起就一直守在那里。一直。二十七年,连一只脚都没沾过地。说到这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气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气息。据说,他弹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音乐。而据我所知,每次开始演奏之前,弗里茨·赫尔曼,那个不懂音乐,却因为有着一张小白脸而当上指挥的白人,都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吗?”

一九〇〇点头同意,而后弹奏那些普通的音符,两眼直视前方,连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于别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才知道,他虽然人在这里,而事实上,心却已在别处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有些奇怪。仅此而已。

那一晚,就在风暴正酣的时候,他遇到了我,还摆出一种度假绅士的风范。而我呢,则迷失在某一条走廊里,面如死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对我说:“过来吧。”

如果一个小号手,在暴风雨中遇到了一个人对他说“过来”,那么这个小号手只会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在悠然信步。我则不大一样,我可没有他那么端庄。就这样,我们到了舞厅,东倒西歪地——当然是我,他的脚下却仿佛是站台,一直走到钢琴的边上。周围没有人,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微光,忽这忽那。一九〇〇指了指钢琴的支脚:

——放开脚钩。

这时的船儿像是跳着开心的舞一般,连站住脚都费劲,松开轮子上的挂钩简直是蠢事一件。

——相信我的话,松开它。

他真是疯了,我想,而后,松开了挂钩。

——现在到这边来。

他接着说。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真不知道。我停在那里,扶住了开始滑动的钢琴,滑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皂。这情形可真是,我发誓,这要命的风暴,再加上这个疯子,还有他坐的琴凳——简直就是一块肥皂!而他的手却放在键盘上,纹丝不动。

——你现在不上来就上不来啦。

那个疯子笑着说(他跳上一个机械装置,一种既像跷跷板,又像秋千的东西)。

——OK,我们把一切弄个稀巴烂,又有什么呢?我跳上来了,就这样我已经跳上了你那个烂琴凳,现在呢?

——现在?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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