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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沃让天使们等候的黑人(第1页)

纳沃趴在干草堆上。他闻到马厩里有一股尿骚味儿浸入自己的身体。他感觉不到自己皮肤的存在,只能感觉到油亮发灰的皮肤上最后那几匹马留下的火辣辣的疼痛。纳沃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好像自从被最后那匹马的马蹄铁踢在脑门上以后他就一直昏睡着,现在只剩下昏睡这一种感觉了。这感觉还是双重的,一方面他能闻到潮湿的马厩里的气味,同时又能感觉到草堆里那些看不见的小虫子让他浑身发痒。他睁了睁眼,又闭上了,然后就这样一动不动,直挺挺、硬邦邦,整整一下午都是这样,感觉自己在悄悄长大,直到有人在他身后说了句话:“行了,纳沃。你睡得够久了。”他转过身,大门关得好好的,马却一匹也没看见。纳沃一定以为,尽管听不见它们不耐烦地尥蹶子的声音,这些畜生肯定都在某个暗处待着。他又想象那个对他讲话的人肯定是在马厩外面讲的,因为大门从里面关上了,门闩也上得好好的。那声音又在他身后说话了:“说真的,纳沃。你睡得够久了。你差不多已经睡了三天三夜。”直到这时,纳沃才完全睁开了双眼,想起来了:“我在这儿,是因为有一匹马踢了我一脚。”

他不知道这会儿几点钟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就像有人用一块湿海绵把遥远的星期六晚上他去镇上广场的那些事一下子擦去了。他忘记了自己的白衬衣,忘记了自己有一顶用绿色干草编成的草帽,还有一条深色的裤子。他还忘了自己没穿鞋。纳沃每星期六的晚上都要到小广场去;去了他就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他去那里不是为了听音乐,而是为了看那个黑人。每个星期六他都去看他。那个黑人戴着玳瑁眼镜,眼镜腿拴在耳朵上,在后排的一个乐谱架前吹萨克斯管。纳沃能看见那个黑人,那个黑人却看不见纳沃。至少,如果有人知道纳沃每星期六晚上都会去小广场看那个黑人,然后问他——不是这会儿问他,因为这会儿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那个黑人是不是偶尔也能看见他,纳沃一定会说不会的。他刷完马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个黑人。

有一个星期六,那个黑人没有出现在乐队里他那个位置上。纳沃开头一定以为,虽说那乐谱架还在那里,但他不会再来这些坊间音乐会演奏了。可也正因为这一点,因为乐谱架还在那里,纳沃后来又想,那个黑人下星期六还会再来的。但是,到了下一个星期六,他还是没来,连他位子上的乐谱架也不见了。

纳沃侧过身来,于是他看见了那个同他说话的男人。一开始因为马厩里暗暗的,他没能认出那人。那人坐在木头架子的一个突起的地方,一面说话,一面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敲打着。“有一匹马踢了我一脚。”纳沃又重复了一遍,一面竭力想认出那个人来。“没错,”那人答道,“现在马都不在这儿了,而我们大家都在合唱团等着你。”纳沃晃了晃脑袋,他的脑子还没有转起来。可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那人说大家都在合唱团等着纳沃。纳沃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也一点儿没觉得奇怪,因为每天他刷马的时候,总是随便哼点儿什么曲子给马打打岔。之后他还会在客厅里把那些给马唱的歌唱给那个哑巴女孩听,也是为了让她散散心。但那女孩属于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名字叫客厅,她总是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要是有人在他唱歌的时候对他说要把他带到某个合唱团去,他一点儿都不会吃惊。这会儿他更不会吃惊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听懂。他身体发困,脑袋发木,脑子像进了水。“我想知道马都上哪儿去了。”他说。那人说:“我跟你说了,马都不在这儿了;我们大家感兴趣的只是你这样的嗓子。”也许是因为脸朝下趴在草堆上吧,纳沃听是能听见,可他却不能区分哪个是马蹄铁踢在脑门上的疼痛,哪些是别的紊乱的感觉。他的脑袋落回草堆上,又睡着了。

虽说那个黑人已经不在乐队里了,可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纳沃还是继续到小广场上去。倘若纳沃打听一下那黑人到底怎么了,也许会有人告诉他。但纳沃没有问,而是继续去听音乐会,直到有一天,另一个人带着另一支萨克斯管代替了那个黑人的位置。这时纳沃才确信那个黑人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决定自己也不再去小广场了。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打了个盹儿。鼻子里还满是青草的气味。眼前和身边还是一片漆黑。可那个男人还在角落里待着。那人一面敲打着膝盖,一面用喑哑平和的嗓音对他说:“大家都在等你,纳沃。你这一觉睡了快两年了,还不想起来。”纳沃闭了闭眼,又张开。他迷迷糊糊、困困惑惑的,向角落看去,看见了那个男人。直到这一刻,纳沃才认出了他。

如果我们家里这些人知道纳沃每星期六晚上都去小广场干什么,我们就会想,他之所以不再去了,是因为他在家里也有音乐可听。那是我们把自动唱机带去给小女孩消遣的时候。因为需要一个人全天给唱机上发条,大家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就是纳沃。他可以在不需要照看马匹的时候做这件事。女孩总坐在那里,听着唱片。有时候,音乐正响着,女孩会从座位上下来,眼睛仍旧盯着墙,流着口水,爬到走廊那边去。这时,纳沃就会抬起唱针,自己唱起歌来。最初,纳沃刚到家里来的时候,我们问过他都会干点儿什么。纳沃说他会唱歌。但这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这里需要的只是一个给马刷刷毛的小伙子。纳沃留了下来。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唱歌,就好像我们当初留他下来就是为了让他唱歌似的,好像给马刷毛只不过是干活时放松一下的消遣。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了,家里人都习惯了这样一个想法,就是那个女孩再也不会走路了,也再也不会认出什么人了,她会一直孤零零的,死气沉沉,听着唱机,两眼漠然地注视着墙壁,直到我们把她从椅子上抬起来抬进房间里去。从那时起,我们不再为她难过了;可是,纳沃像一贯那样忠实,按时按点地给唱机上发条。这是在纳沃还没有停止星期六晚上去小广场的那段时间。一天,小伙子正在马厩里,有人在唱机旁说了句:“纳沃。”我们当时都在走廊里待着,谁也没有操心有什么人会说什么。可第二次听见有人在叫“纳沃”的时候,我们抬起了头,问道:“谁和女孩在一起?”有人说了句:“我没看见有谁走进来呀。”又有人说:“我敢肯定我听见有人叫了声‘纳沃’。”可当我们进去查看的时候,只看到女孩一个人坐在地上,靠着墙。

纳沃那天早早就回来睡觉了。那是他因为那个黑人被顶替就没去小广场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三周后的一个星期一,纳沃正在马厩里,唱机响了起来。一开始谁都没有在意。只是后来我们看见这个小黑人唱着歌走过来,身上还淌着马身上溅的水,我们便问他:“你是从哪儿出来的呀?”他说:“从门那儿出来的呀。我从中午起就一直在马厩里忙活。”“那唱机在响,你没听见吗?”我们问他。纳沃回答说听见了。我们又问他:“那么是谁给唱机上的发条呢?”他耸了耸肩:“那女孩儿呗。挺长时间了,都是她上的发条。”

事情就是这样,直到那天我们发现他被困在马厩里,脸朝下趴在草堆上,脑门上是马蹄铁边缘嵌下的印子。我们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抬起来的时候,纳沃说了句:“我在这儿,是因为有一匹马踢了我一脚。”可谁都没有在意他此刻说了什么,我们注意的是他那双死鱼般冰冷的眼睛和满是绿色泡沫的嘴巴。在高烧的折磨下,他整夜哭泣不停,说着胡话,说什么梳子丢在马厩的草堆里找不见了。这是第一天的事。第二天,他睁开双眼,说了句:“我渴了。”我们给他拿来水,他一饮而尽,又要了两次水。我们问他怎么样了,他说:“我这会儿的感觉就像是被马踢了一样。”接下来他没日没夜地说着话。最后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上方,说一整夜马都在奔跑,搞得他睡不成觉。可是从前一晚开始他就不发烧了,也不昏迷了。但他就是在不停地说着话,后来大家用一块毛巾堵住他的嘴,他又透过毛巾唱起歌来:他说透过紧闭的大门,耳边能听见瞎了眼的马儿找水喝的喘息声。我们把毛巾取出来让他吃点儿东西的时候,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墙,我们都以为他睡着了,也说不定他真的睡着了一小会儿。可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床上了。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绑在了房间里的一根柱子上。就这样,被绑着,他又唱开了歌。

纳沃认出那个人之后对他说:“我先前见过您。”那人说:“从前每个星期六,你都能在小广场上看见我。”纳沃又说:“不错,可我一直以为我能看见您,而您是看不见我的。”那人说:“以前我从来没看见过你,可是后来,当我不再去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每星期六少了一个看我的人。”纳沃又说道:“您不再去那儿了,可我还接着去了三四个星期呢。”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虽说那是唯一值得做的事,我还是再也不能回那小广场了。”纳沃努力想支起身子来,头在草堆上摆了摆,耳朵还在继续听着那冷冰冰的固执声音,直到后来,他甚至没来得及搞明白便又一次昏睡过去。自从被马踢了之后,他总这样,也总能听见有个声音对他说:“纳沃,我们在等你。你已经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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