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其实前年三周年忌辰的时候有人提到过,不过我觉得我那小子还不够份儿,就没把它当回事。”
“怎么会不够份儿呢?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位令人惋惜的艺人啊。”
“要是能多活上四五年,或许会有些出息的,毕竟还年轻啊。要是二十三四岁不死的话,天分再好,也还处在必须好好练功习艺的阶段。觉得惋惜,无非是自家人的心意,也是老主顾们的偏爱。凭借这些提出什么三周忌啦、七周忌的,仿佛是对一代名人似的搞祈福公演,对那小子来说,真是太幸运啦!”
“按您老的脾气,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不过,要是以前那些老主顾们自然地提起此事,而不是您硬去求人,给人家添麻烦,依我看,还不如随了人家的便,您以为如何?”
“还是您说得对。不论好坏,凡事随捧场者的心思办才对,老人还是甭多嘴的好。”
老人请小说家进了里屋那间四席半的房间,在狭窄拥挤的尾花艺妓馆里那是最好的房间,是老人和那位形同老婆的老妓十吉多年来坐卧起居的房间,还设有佛龛。隔着仅有两坪大却点着石灯笼的中庭院,透过窗户外侧窄走廊上的苇帘,远远地可以看到艺妓们进出门口的那间六铺席的房间和凸向马路的花棂窗户及格子门,清凉的晚风不停地从隔壁二楼的夹弄中吹过,摇响屋檐上的铃铛。
“家里总是这样凌乱,请脱掉外套吧……”
“不用,就这样行,这风挺舒适的。”就在小说家仓山先生啪啦啪啦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时,艺妓驹代端着点心盘和烟灰缸走了进来。驹代不仅在这儿见过仓山先生两三次,而且还在宴会和酒席上陪过酒,也在戏院及演艺会等场合不时见到过,所以亲昵地招呼:“先生,欢迎您。”
“哎,上次的演艺会相当不错吧。似乎还有值得请客的好事儿。”
“哟,太让人高兴了。我这样的人有值得请客的好事,那就一定要请的。”
“让我直说吗?当着老板的面说也无妨的话,那我就说喽。哈哈哈哈。”
“有什么想说的您就请便吧。我不会有什么把柄在您手里的,嗬嗬嗬嗬。”驹代站起身来,灿烂地笑着。这时雏妓花子从外侧跑来,嗓门尖细地嚷道:“驹代姐——客房请。”
“来啦。”驹代应声,“先生,您慢坐呀……”随后静静地起身离去。
仓山嘭地敲击一下烟灰缸,“府上总这么热闹啊,有几个人啦?”
“现在大的三个,小的两个,叽叽喳喳,吵闹得很。”
“在新桥区域您的字号最老了吧?打明治哪一年开张的?”
“是啊。我刚到这一带来混的时候,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正是西南战争(1)打得最激烈那阵。当时,内人十吉她娘还健在,娘儿俩一起打拼挣钱。这世道真是全变了。当时说到新桥,就像如今提到山手地区,而艺妓呢,还当数柳桥的最棒,然后才依次为山谷崛、葭町及下谷的数寄屋町等等。那时候赤坂一带的艺妓,被叫到荞麦面店二楼的席上,只要赏她两吊礼钱便立马委身客人,引得那些好奇者都往那儿跑。”
仓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连声说:“是啊,原来如此。”他悄悄从怀里掏出写备忘的记事本,准备记下老人谈论的事情。仓山从不介意对方是谁,总想把年长者嘴里讲出的令人倍感亲切的往事记录下来,流传后代,他以此为操觚者文人的职责,每次到新桥一带来,准会顺便造访尾花艺妓馆。
尾花艺妓馆的老板是满足仓山先生要求的最适合的人选。从老人的角度说,仓山先生亦是不可多得的谈话对象。在当今这个忙忙碌碌的世上,上哪儿去找仓山先生这样不厌其烦、恭敬谦谨地倾听老汉的牢骚抱怨及自吹自擂的人呢?因此,只要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仓山,反倒是老人放心不下,“先生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老人名为木谷长次郎,生于嘉永元年,是家住本所锦丝堀旁边俸禄微薄的幕府将军的直系后代,传说其相貌酷似第八代三升(2),是个美男子,若是生逢其时,该会成为通俗言情小说中的人物。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幕府土崩瓦解,丧失了世袭俸禄的他,在种种武门生意的尝试失败后,落到决计以艺立身的不幸地步。长次郎从小喜欢说书,想靠背下来的评书来糊口,碰巧当时有一位颇有名气的专讲战争故事的说书人一山是他亡父的知己,所以就拜一山为师,取艺名吴山,登上了说书的讲坛。凭着天生的能言善辩的口才和堂堂的男子汉仪表,长次郎很快崭露了头角。于是,新桥尾花艺妓馆的闺女十吉在一位主顾的宴席上对他一见钟情、倾囊相助,最终长次郎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尾花艺妓馆的老板。
长次郎和十吉育有两个儿子,老人希望长子庄八去做学问,做个有出息的人,去重振已经败落的祖先家业。但是,在艺妓家榻榻米上坠地的庄八早在上小学的时候起就显示出喜好艺妓的倾向,父亲给予他严厉的告诫,之后又再三粗暴责打,最后毫无办法,觉得还是让儿子在这方面去扬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庄八十二岁时,他请市川团洲(3)收儿子做弟子,庄八得到市川雷七的艺名,团洲去世后,庄八二十岁那年升为头牌演员,红得令同伴们羡艳。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庄八由流行性感冒转成急性肺炎,很快死掉了。
就在这时候,庄八的弟弟、次子泷次郎正面临中学毕业,在一次各区警察署逮捕小流氓时,不知何故涉嫌遭到传唤,挨了一顿训斥,被中学开除了。就在老人为这一连串烦心事感到不快厌世时,说书先生的同伴与书场老板又发生了纠纷,老人怒火中烧,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交还了说书的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