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你……这些东西我们平时是不吃的啊!太贵了。”“平时不吃,这是战时,要吃。”
明明是诚心诚意在买菜,却为了形容婆婆来是在打仗,被荷西意味深长的瞄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到她的边缘,夫妻之间自然南北对峙,局势分明了。“荷西,去那边架子拿几瓶香槟,巧克力糖去换一盒里面包酒的那种,蜗牛罐头也要几罐,草莓你也拿了吗?我现在去找奶油。”
“三毛!”荷西呆呆的瞪着我,好似我突然发疯了一样。“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开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发什么神经病嘛!妈妈来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荷西对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压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门口,我只对荷西说:“把东西搬下来,肉放冰柜里,我先走了。”就飞奔回房内去。
等到荷西抱了两大箱食物进门时,我已经赤足站在澡缸里放水洗床单了。
“三毛,你疯了?”
“母亲最注重床单,我们的床给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洁。”“可是一小时之内它是不会干的啊!”
“晚上要睡时它会干,现在做假的,上面用床罩挡起来,她不会去检查。哪!扫把拿去,我们来大扫除。”
“家里很清洁,三毛,你坐下来休息好不好?”“我不能给母亲抓到把柄,快去扫。”我一面乱踩床单,一面对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贯注在洗床单时,脑子里还回响着妹妹的声音——她现在正在出门。在出门,在出门——又听到妹妹说——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我听到这里,呼一下把床单举成一面墙那么高,不会动了,任着肥皂水流下手肘——她不挑妹妹跟来,表示她挑了别人跟来。她挑了别人跟来,会是谁?会是谁?“荷西,你快来啊!不好啦!”我伸头出去大叫,荷西拖了扫把飞奔而入。
“扭了腰吗?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谁跟妈妈来了?会是谁?”我几乎扑上去摇他。
“我不知道。”慢吞吞的一句。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
“三毛,你何必这种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家里的人。”
荷西突然成了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可是,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十天,房子刚刚安顿,东西全丢了,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我不是不欢迎他们,我,我……。”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第一次来儿子家,还得挑你高兴的时候?”
“荷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你忘了当初她怎么反对我们结婚?”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什么事都健忘,为什么这件事记得那么牢?”
我瞪了荷西一眼,把湿淋淋的床单一床一床的拖出去晒,彼此不再交谈。
我实在不敢分析婆婆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在往机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着公路的白线往眼前飞过来。
走进机场,扩音器已经在报了:马德里来的伊伯利亚航空公司一一○班机乘客,请到7号输送带领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门处去张望,正好跟婆婆美丽高贵的脸孔碰个正着,我拍着玻璃大叫:“母亲!母亲!我们来接你了。”
婆婆马上从门里出来,笑容满面的抱住我:“我的儿子呢?”
“在停车,马上来了。”
“母亲,你的箱子呢?我进去提。”我问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们会提的。”
我连忙向里面望,却看见穿着格子衬衫的二姐夫和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我闭一下眼睛,再看,又看见穿着皮裘的二姐和一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吸了一下,转过身去对婆婆笑笑,她也回报我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
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着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一个太太所能给他的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家,大家开箱子挂衣服,二姐对我说:“这么漂亮的家,不请我们来,真是坏心眼,还好我们脸皮厚,自己跑来了。”
“我们也才来了十天,刚刚租下来。”
拿了一个衣架到客厅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么啦!下酒的菜拿出来啊!不要小气,姐夫喝酒没菜不行的。”我连忙去冰箱里拿食物,正在装,婆婆在我后面说:“孩子,我的床怎么没有床单,给我床单,我要铺床。”
“母亲,等晚上我给你铺,现在洗了,还没有干。”“可是,我没有床单……”
“妈妈,你别吵了。”二姐手里挟了金毛外甥,拿了一条裤子,大步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