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这一年顶要紧,熬过明年就好了。”
洪钧懂她的意思,她也是指望着后年春闱丈夫会升腾飞化,一举成名。可是,明年这一年又如何熬得过?
洪太太在等他答话,而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够安慰妻子而又能自慰的话好说。见此光景,洪太太的心又冷了半截。可是,她始终不曾忘记她的责任,境遇不论如何拂逆,做妻子的必得体谅丈夫。
“你也不要烦!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你的本事,凭你的人缘,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现在要守,‘守得云开见月明’,日子也快了!”
这样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遍!而且,每一次说这话的态度和语气都很认真,是确知必然如此的神情;丝毫看不出她是有心安慰,更不是随意敷衍。
因此,洪钧起初觉得好笑,渐渐感动,明知她是捡好的说,亦装做受了鼓舞,摆出愁怀一放的样子。可是现在不同了,试期渐近,该有个切实打算,不能你骗我,我骗你,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
“守也得有个守的办法。”他抑郁地说,“不光是一日三餐糊口糊得过去,就守得出名堂来的。明年这一年,我要好好用一用功。”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如何用功,用不着跟妻子谈,跟她谈了她也不懂。这样转着念头,神魂飞越,又到了望海阁上。晴窗雨夜,红袖添香,读书有何心得?“大卷子”写得可有进境?便都有可谈的人了!
“我知道!”洪太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至多让你苦到端午,明年下半年,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管。”
“谁管?”洪钧脱口相问,听来完全是诘责的意味。
洪太太不答,走到床后摸索了一会,捧出来一个描金的红漆小皮箱,伛偻着腰,而且脚步蹒跚,一望而知箱子很重,捧它不动。
洪钧急忙上前,为妻子接力。箱子入手,果如所料,不由得便问:“是什么东西?”
洪太太依然不答,从梳妆台的抽斗中取出钥匙开了锁。箱盖一掀,便有一只银光灿烂的大元宝,耀眼生花。此外还有四五个“元丝”,好些散碎银子。再有一张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标着一些不知什么文字还有符录。
“这是什么?”洪钧拿起那张纸问。
“是我的账。”
“原来是‘码子’!”洪钧定神看了一下,递还给妻子,“只怕你自己都看不懂。”
“看不懂我记它做什么?”洪太太看一看账说,“一共一百十五两多,半年的家用够了。”
怪不得说他只须“苦到端午”,原来已有准备。可是,“这是哪里来的呢?”他问。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洪太太也掉了句文,“是我平常省下来的。其中,其中— ”她终于说了出来:“有一笔是八月初从山东汇来的。”
“什么?”洪钧既惊且怒地问:“你怎么不跟我说?”
洪大太不怕丈夫发脾气,只怕丈夫连脾气都懒得发,此时平静地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奇了!”洪钧火气益大,“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问什么?”
这一下,是洪太太大出意外,急急问说:“中秋之前,她不是来了信,没有告诉你?”
“没有!”
“这才真的是奇了!我以为她一定会在信里要提到,可是你没有问!我想,一定是你不愿意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开口惹你心里不舒服?”
细舷想去,妻子的话,理由十足,竟无法驳她一个字。洪钧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这件事错得没有道理,既不知应该怪谁,亦不知如何补救。无可奈何之下,唯有付之抑郁难宣的一叹。
“你也不必叹气,钱还在这里!”洪太太取出十两一个的元丝四个,放在桌上,“我没有动过。要寄还她也不迟。”
“这件事窝囊透顶了!”洪钧答非所问地说:“她是度量很宽的人,或者不致于不高兴。不过,我们自己想想,未免对不起人。”
“她的度量很宽,我的也不狭!”洪太太针锋相对地回答,可是词锋虽利,却并无负气的意味。
洪钧心中一动,试探着说:“‘若从内助论功勋,合使夫人让诰封’,你的度量不见得会那样宽吧?”
他念的是袁子才的两句诗。乾隆年间的状元毕秋帆,早年与京中名伶李桂官结为“腻友”,曾多方激励毕秋帆上进。后来毕秋帆点了状元,李桂官便被戏呼为“状元嫂”。袁子才的诗,便是描写的这一段佳话。洪钧一时想到,遽尔引用,洪太太却听不懂他念的什么?少不得要追问一句:“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度量不宽?”
洪钧无法为她细作解释,“我是说笑话。”他顾而言他地说:“你把银子收起来吧!既然够了半年的浇裹,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但愿明年老太太身子健旺,平平安安,无事为福。”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好了。老太太自有我照应。”
由这句话想到妻子平日的贤惠,洪钧感激之念,油然而生。于是望海阁的一切,也就不再去谈,不再去想了。
※ ※ ※洪太太却与他不同。有一点使她很感动,也很佩服。几十两银子,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送了人提都不提。而且对方并无一语道及,居然也不问一声。这在洪太太自问,是件做不到的事。
因此,她一连几天,闲下来就在想蔼如;也想到洪钧那天所念的两句诗。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些道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