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又道:“譬如说,一个人感到了手指痛,以为痛楚是发生在手指上,但实际的情形是:痛楚是不存在的,并没有一样事物称之为痛楚。痛楚只是一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也不是来自手指,而是来自脑部的痛感神经,是脑部的一种作用。”
我同意:“是,人的一切感觉,全是脑部的作用。”
白素的话,离正题近了些:“而所谓灵魂,据我们的了解,就是人脑部活动力量的聚集,所以,有时,也称之为‘记忆组’,灵魂有著这个人的一切感觉。”'网罗电子书:。WRbook。'
我道:“自然是──”我又为了使气氛轻松些,补充了一句:“除非像是传说中那样,喝了‘孟婆汤’,把一切记忆全消除了。”
白素却仍是很沈重:“以陈长青的情形而论,他显然未曾喝过孟婆汤,是不是?”
我道:“当然,他的灵魂,是经过很复杂的过程,才分离出来的。”
白素忽然又话题一转:“在医学上,有许多例子,是伤患者在进行了肢体切除的手术之后,仍然会极其真实地感到已不存在的肢体的痛楚。”
我道:“是,很多伤者,有的在切除了手臂或腿之后,仍然会感到被切除了的手脚在痛。这种情形,在伤兵中更普遍,推测是由于伤兵对受伤的感觉特别强烈之故。而这种感觉,很是可怖,因为感到痛楚的部分已不存在了,根本无法治疗──”
我说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低呼──我已明白何以白素要兜著圈子说话了。
她的意思是,陈长青如今,虽然已到了舍弃身体的境界,可是,他身体的一切痛楚,却仍然在,仍然作为一种感觉,是他灵魂活动的一部分!
这情形真可以说是糟糕之至,因为身体存在,如果有甚么痛楚,还可以医治,俗语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是有“头”和“脚”在那里,可供处理。
如今身体没有了,痛起来怎么办?
这种情形,想起来固然荒谬,但是也确然令人感到极度心悸。
白素知道我已想到了这一点,她道:“当然远不止是实际的痛楚,还有原来心灵上的痛苦──那才是人生苦难之中真正的苦难,这种苦难,看来一样延续,并不因为身体的不存在而消失。”
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
一般说来,思想潇洒的人,都称死亡──(灵魂离开身体)这种情形为“解脱”,而一般的普遍为人接受的观念,也都是死亡是一种“一了百了”的变化,原来生命形式的一切痛苦,都会化为乌有。
而实际情形,是不是这样呢?
根据我和灵魂接触的经验来看,有一部分的情形,确然是如此。这些灵魂,像是都得到了解脱,像在一二三号所建立的“阴间”之中的那些灵魂。
但是实际情形是否如此,由于并没有切实的“灵魂自白”,所以也不得而知。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有部分灵魂,在离开了身体之后,并没有那种想像的解脱,而是陷入了一个更不可思议的困境之中。
我分析陈长青的处境,以及白素的补充,都推断陈长青是陷进了这样的困摬之中。
分析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我们都好一会不说话。陈长青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直意见相左,且不断斗口,但是是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我和白素,一想到他如今可能痛苦莫名,虽不至于捶胸顿足,但是心中难过万分。
我把红绫的想法提了出来。白素点头:“我试和她联络一下。”
她指的“她”,自然是阴间使者李宣宣,她对灵魂的理解,显然比我们多。
白素说著,就走了开去,我知道她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才能联络到李宣宣。
我想请白素告诉李宣宣,最好齐白也能一起来,因为我和齐白,多次共事,他如今生命形式有变,自然对于灵魂的这种存在方式,有更多了解。
但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白素和李宣宣之间,也是幽明阻隔,要联络不是容易之事,不能再有别的事去让她分心,反正若是李宣宣出现了,一切事情,都可以从长计议。
红绫一面伸手抚摸著鹰翎,一面来回走动,她道:“爸,熟悉而互相关心的人之间,容易产生沟通,你不妨试和陈叔联络。”我正有此意,红绫向我挥了挥手,带著那鹰,走了出去。
我知道,当时温宝裕和蓝丝,也一定努力试图和陈长青联络。
到这时为止,我还认为,我们要和陈长青联络,不是甚么困难的事,因为他已经“回来了”,而且,曾经和温宝裕有过联络。
我坐了下来,光喝了几口酒──要和陈长青联络,方式自然和一般的“通灵”不同,我们是那么熟稔的朋友,自然会心意相通,不必顾及甚么细节,这时,我确然想喝酒,那么就喝酒,又有何妨?
我一面喝酒,一面漫散地回忆著和陈长青的种种交往,当然,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我和他之间的友情,进入了生死之交的程度。想起那些往事来,颇令人感慨,以致在不知不觉之中,我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也可以说达到了心思集中的境界。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四周围有甚么事情发生。
人缅怀起往事来,有些事可以一闪而过,但是有些事,却历历在目,细节方面,甚至有当时忽略了的,又会在记忆之中滋长。
在这种情形下,可以不知时日之既过,我是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被白素摇醒的。
白素在我睁开眼来之时,神情关切地问:“你没有甚么不对吧?”
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叹:“这是不是人的老年行为呢?一想到当年,就不能控制了。”
白素沉默了片刻,不免伤感:“那是生命的规律,谁也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