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庄》第一章4
存扣的得宠和“走红”惹起班上不少男生的嫉妒。事实上,捉弄存扣让他出丑的行动一直没有停止过……
时值深秋,存扣妈桂香回来了一趟,正好为存扣准备一下冬衣。本来她是想在外面买一件现成的滑雪衫什么的,但她觉得那种衣裳好看却不抵寒,外表光鲜时髦,里头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腈纶棉,还是自家做的棉衣实在。“千层单不抵一层棉”。她打开大柜,从底层翻出一件棉袄来,红堂堂的。那是她出嫁时的嫁衣,二十几年了,绸缎面子还是那么簇新鲜亮,好像没穿过似的。其实,这件棉袄存扣妈也就结婚时穿过一阵子,以后生了孩子,她就觉得艳了,从此压在了衣柜底,每年在夏天曝衣裳时拿出来晒上一回,棉花晒得蓬松松的,抓在手里好熨帖。存扣妈对着这件棉衣独自垂了会儿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不在人前表现软弱,求助同情,更别说流眼泪了。其实丈夫死后她不知在黑夜里偷哭过多少回,那时她才三十大几岁,凭她的人品完全可以再跟个人,可是她怕委屈了两个孩子。凭祖上传下来的关亡活儿走南闯北苦撑着这个家,虽然也能弄些钱,但装神弄鬼担惊受怕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大的已经了手了,媳妇要人品有人品,要活计有活计,还给她生了一个大孙子,眼下就剩存扣了。死鬼在时最喜欢这小的,说存扣长大了一定比他哥出息,现在看来还真是不错。校长教师遇到了都说这小子好,好好上能考上大学的。她就更把他当事了,吃的穿的从不跟这孩子吝惜,倘把他盘成个人,对死鬼他爸也可以交代了,自己在庄上也可以扬眉吐气。这不,现在就有好几个人家托人要做亲哩,小姑娘都花骨朵似的,好看又讨喜,可她一户都没答应——孩子还小,怕以后变化多,何况孩子一懂事有个未婚妻来来往往的,也容易分心,那读书还能读好吗?不行。前两天在大会堂那儿遇见梁支书的婆娘春莲子,说她家闺女庆芸和存扣一个班呢,两个小人要好着呢,庆芸经常带好东西给存扣吃呢……言下之意说庆芸和存扣蛮般配的。当时存扣妈脸上堆着笑敷衍着她,毕竟是支书娘子,在外面做生意还要支书出证明的,不能拂人家脸面,可转身一走,心里便“呸”,还说她闺女拿东西给我娃吃哩,我娃不稀罕,我娃又不是吃不起,那些东西哪样不是人家送的,吃人家白食,吃在嘴里都不香。凭她家闺女是个瘸子(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也想跟我家存扣结亲,没门!存扣妈心里拿定主意了,无论如何把存扣盘出来,将来有本事吃公家饭了,就跟这小儿子过,也养个大孙子,跟他带,那几多风光!存扣妈想到这儿揩掉眼泪,竟独自笑了。
存扣妈要用这件嫁衣为存扣改件小棉袄,里面可是几斤好棉花呀。本想上供销社扯件新面子,一看自己的绸缎面子还是簇新的,弃了怪可惜的,心想就用它吧,虽又花又红的,外面罩上件黄涤卡中山装谁能看到里面,穿上一年两年,孩子大了再另买一件。主意一定,她就拿起剪子、画粉在大桌上“哗哗”改起来,只两个时辰,一件厚实实的小棉袄就改出来了。
小棉袄改出来后没几天,几阵大风一起,天气就陡冷起来。存扣穿上妈改的小棉袄,黄涤卡的外衣上系一根鲜艳的红领巾,精精神神的,好一个英俊少年。他还小,还不具备加入共青团的资格,虽然他看到高年级的学生把团徽别在左边衣袋盖上面金光亮灿的,羡慕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可是没有用。他也不想戴红领巾的,都中学生了,还和小学生一样吗!可张老师说,你还是一个少先队员,少先队员能不戴红领巾吗,更何况系条干净鲜亮的红领巾多好看啊。存扣是个听话的孩子,张老师的话当然更要听啦,所以到现在他仍然每天系着红领巾,这在中学里实在已不多见。老师们都认为这小家伙真是讨喜可爱,好多学生也乐意跟他搭讪,总之是喜欢。
然而,就是这件小棉袄,让存扣狠狠地出了一次大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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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庄》第一章5
这天,语文老师要存扣自习课时把一些古文作业抄到黑板上给大家做,存扣搬张条凳就抄起来,不意粉笔一滑掉下来,忙下来去拾。就存扣屁股一撅一探身的工夫,保连发现了存扣罩衣里面的秘密。这家伙现在已长成半大个人了,加上经常在他爸理发店里混,荤七素八听得多,好多方面早已开窍了。他喜欢班上好几个女生,可是人家女孩子从来没正眼瞧他,他心中愤愤不平:我保连牛高马大,班上哪个男生不憷我几分,更何况我学习成绩也不错啊,凭什么只理他而不睬我,我一定要逮机会治治他,让他出出丑!这会儿不意瞅到了存扣的花棉袄,他觉得机会终于到了。他本想立时就喳喳呼呼地喊起来,叫大家看存扣里面的棉袄,可他却立刻强压住怦怦的心跳。他要像狼一样冷静下来,要把这活儿做到最出彩,达到最佳效果,淋漓尽致地出一口恶气。
他从衣兜里掏出捏胡须的铁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走道里摸到存扣身后,以极快的手法悄悄掀起存扣罩衣的后摆,用夹子固定了起来。存扣正一门心思地抄黑板,哪里察觉到身后的事情,等到他里面那红艳鲜亮花团锦簇的绸缎棉袄亮了出来,全班同学哄然大笑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回转个头来,莫名其妙地瞪着大家。大伙儿越发笑得欢了,保连在座位上夸张地蹦着,一面斜眼留意同学的反应。他真是满意极了,心花怒放,张着大嘴傻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存扣见大家都冲着自己笑,忙盯自己身上看,身子扭来扭去的,最后用手在后面一摸,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当即脸就白了,“哇”一声哭起来,跳下板凳就冲出门去。
存扣一路哭着跑到张老师的宿舍。张老师正改着本子,看见存扣哭着进来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着存扣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待存扣抽抽噎噎地大致说个明白,她往瓷盆里倒上热水,挤了把毛巾为存扣细细地揩着脸,看着存扣乖乖地仰着个小脸,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柔情。这是一种姐弟般的感情,还掺杂着些许天生的母爱抑或别的什么。她此时想起了扬州的弟弟,弟弟的年纪正和存扣相仿,从小对她十分依赖和依恋,每次回城他都兴奋得什么似的,整天黏着姐姐,到哪儿都跟着;姐姐要走了他就哭,替姐姐拎着网袋送到轮船码头,直到轮船开远了还孤单单地站在那儿。想到这里,她不由把存扣的小脑袋紧搂在自己怀里,而存扣也乖巧地环着她的腰,她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抚着存扣的头发,想这个单亲的孩子,母亲一年到头不在家,确实是太可怜、太渴望爱抚了。她拉着存扣的手就往教室里走去,她有些激动。
教室里喧哗着。门开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张老师静静地站在那儿,出奇平静的目光定格在保连身上,直看得他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存扣贴老师站着,手还不愿松开,小脸仰着,竟有些骄傲的样子。几个女生开始告状了,愤愤然数落着保连的不是。保连听着想狡辩几句,可一触到张老师那格外冷静的目光,他又懦弱地垂下了眼皮,头越埋越低,最后竟突然悲从中来,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鼻涕口水都流上桌子了,仿佛心中蓄着多少酸楚似的。旁边的同学用手去扒他也没有用,他本来已发育成个半大小伙了,声音粗嘎着,在教室里嗡嗡着,听得同学们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顾庄》第一章6
这次风波后,存扣对张老师的感情更是近了一层,在他眼里,她已不仅是老师,还是他的庇护人,是他的亲人,是……姐姐了。他是个懂得知恩回报的孩子,他更加认真地学习,他知道老师顶喜欢学习好的人了。他几乎天天早上第一个到班上,生活委员还没来开门呢,他就爬窗子进去,以至张老师专门给他另配了一把钥匙。他把英语单词和句型对话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如此,他还能模仿出老师朗读时的声调,惟妙惟肖。他还没变声,上课时用英语回答老师问题或老师叫他读课文时,只听见教室里鲜灵灵活泼泼地滚动着一串串清脆的童声,经常听得老师喜形于色,甚至忍俊不禁。女生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常捧个书本来请他纠正读音。听着听着,有的就拿眼睛在他脸上定着,目光便有些迷离起来。
存扣喜欢钓鱼,他哥哥专门为他做了根好鱼竿,不是芦竹的——芦竹拖大鱼容易断——而是在街上的竹行里挑了根上好的江西竹子,又细又长,竹梢怎么弯也不会断,提钩拿鱼时一弯一弹就上来了,舒服极了。他的钓线也不是普通的尼龙线,是托人从县城里带的,极细极韧,庄上的孩子都叫它“金光玻璃线”,极是羡慕。他钓到的鱼哥嫂都不吃,给他腌起来,煮饭时在饭锅里炖上一条,佐饭香得很呢。天一开春,星期天存扣就开钓了,有一次他在牯牛湾后面的杨家大坟那儿钓,一口气竟甩上了七八条大昂嗤鱼,落在地上“昂咝昂咝”直叫唤,拼命地凶,又生得溜滑,逮得不好便被它的尖刺给戳了。他兴高采烈地拎回家,马上打来河水用铜盆养着,还在里面放上两根水草。第二天蒙蒙亮他就起来,用根细草绳把鱼穿了,悄悄拎着上学校,把鱼挂在张老师的门搭子上。
张老师早上起来倒痰盂,门一开蓦地看见门搭上挂着一串像蛇一样颜色的东西,吓得尖叫起来,差点儿把半痰盂尿撒了。叫声引来了煮早饭的食堂师傅德坤叔,他一见便笑着说:“好东西呢,准是哪个好学生孝敬您的。您看尾子一撩一撩地,还没死呢。中午我替你弄锅汤去,透鲜!”
上早读课时,张老师上教室,存扣心“怦怦”直跳,他怕老师说他,同学们知道了会说他“马屁精”的。可老师没说,存扣抬头偷看老师时,正碰上她深情地注视自己,小脸立马涨得通红,忙低下头混在全班同学中“咿咿呀呀”读起英语来。他知道老师欢喜的,他心里在偷着乐。
《顾庄》第二章1
顾庄中学外地寄宿生多,历来有上晚自修的制度。但对走读生则比较宽松,偶尔不来在家里学习也不要紧。因为学校是建在顾庄东北上的农田里,对于有些走读生确实远了,来去不大方便。但存扣一直坚持天天上晚自修,阴天下雨也不间断,学校规定上到八点半,他不到九点半是不肯走的。生活委员不肯等,就把他锁在里面,让他走时从窗户里跳出来,直到存扣有了教室门钥匙。当然,班上以后又多了几个和他一样喜欢赖着学习的同学,比如:魏星,梁庆芸。还有,比如保连。
梁庆芸成为班上为数不多的下了晚自修还赖在班上学习的学生中的一员,纯粹是为了存扣。在苏北里下河这个闭塞而民风淳朴的小县,农村男女对于情爱和婚姻的开化和主动追求有点儿类似于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风习。只要是认真的,大都可以得到长辈和社会上的首肯。尤其是女孩子,特别成大人气,懂事早,对爱情早有打算,很有心机。梁庆芸十五了,她看到班上好几个女生都订了亲,逢年过节对方挑着盒担上门,男孩儿穿得光光鲜鲜的,心里也是羡慕。在乡下,除了指腹为亲的,订娃娃亲的,女孩儿到了十五六就得张罗订亲了,早点儿张罗有充裕时间比较、挑选,恐太迟了难找到如意的人家。她生在当支书的人家,虽从小就心高得很,但终究自己腿子害了小儿麻痹症,想起以后的大事来,毕竟有些情怯,所以更要从早打算呀。她就有些着急了。有一次,她红着脸对妈支吾着说出自己心事,她妈春莲笑眯眯瞅着女儿,说:“好闺女,支书家的女儿还愁没人求吗,别急,别急,咱拣好的。”庆芸就垂下眼泪来,说:“女儿可是腿不好的……”她妈就有些光火了:“腿不好咋的啦,庄上哪家闺女有我儿小脸儿标致、身量苗条的!有哪个有我儿聪明的!哪个敢嫌我家闺女?——能跟我们梁家做亲是他祖上烧了高香!”话虽这么说,但姑娘毕竟是腿跛,心里面也是有些忐忑的。她见女儿还在伤心,脸上便聚起一堆笑,低下头摸着庆芸的大辫子,轻声问:“是不是看上哪家小伙啦?”庆芸把头埋得低低的。她妈紧问了好一阵,她才从嘴里蚊子哼似的说出个“存扣”来。
春莲一听是存扣,马上拍起巴掌“呵呵”乐起来,说:“你怎么看上桂香家那小子呢,那娃儿还没成人哩。不行,不行。”庆芸就发急道:“就要他!”她妈便不响了,与女儿对面坐着,沉吟道:“按理……桂香家和我家是不般配的,一个半边人家,总不大好。娃儿又小……”
庆芸便打断她:“小怎么啦,一长就长大了!”她用眼瞟着妈,泪光莹莹的。
“好吧,”她妈一拍大腿站起来,“这细存扣小模样儿确实生得蛮标致,人又聪明,配得上我儿。你别烦,妈遇到他妈桂香就跟她说,她还会不答应!——哼,我支书家的千金小姐!”
庆芸就头低着小声说:“那你就快点去说。”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春莲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说,“这庄上还没有你妈办不成的事——妈看上的娃儿,谁家也抢不走!”
可春莲却万万没想到,竟碰了桂香一个软钉子,她心里真是恼怒,又有些沮丧。她想现在不搞运动了,庄上人越来越不把干部当菩萨了,现在连我闺女都有人嫌了,这怎么得了啊。她想这桂香是一门心思想把存扣培养着考学的,这小子特灵,说不定真考上了;如果以当干部的势硬压着别别扭扭地做亲,到时也难保不反复。男伢子有了本事后毁亲的事四村八舍又不是没有过,最后弄得寻死觅活的都有。她想,如果庆芸能得那娃儿心就好了,两个小人一好什么都好说。可那娃儿太小,还没开窍呢。还是要庆芸多搭搭他,一旦懂事了,就保不定和庆芸好上了。她想自己小时候,十六岁就在村里猪场做事了,当时他爸在公社上,经常来猪场巡视,她三绕两绕就把他给俘虏了。在猪场潲房里好了两回,他爸就急吼吼地托人来提亲了哩。想到这里她不由脸上一热:他爸是比她大十三岁的哟。她又想,虽则时代不同了,自己过去的那一套也不通了,但投男人所好才能绑住男人却是千代不变的理儿。她喊来庆芸到房里,推心置腹地和女儿谈了半天,把她的心意儿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听得女儿脸上红彤彤地,还“咕咕”地直笑。
于是,庆芸晚自修后就陪存扣一起赖着,存扣走她也走,跟着存扣。存扣不要她跟着,她就说女孩子火光小,走夜路容易沾上鬼的,男孩子肩上有灯,鬼就不敢上来。存扣就笑她迷信,却也被她说得毛孔寒飕飕的——从小在东桥上鬼故事听多了。他心想反正是顺路,带她就带她吧,这一路几年死了好几个人,还有凶死的,黑灯瞎火地走到那门口还真有些怕人,有这丫头一路上“叽里呱啦”陪着倒也不会乱想了。可这庆芸却十分腻人,跑到黑处要牵住他,遇到狗子还叫着抱住他的腰眼。存扣怕同学看见了说他,给她约法三章,说遇到这两种情况最多只能牵着他的衣裳,不许拉手,更不许抱腰眼,而且过了黑和狗子后必须松开,否则被人瞅见了说你是我媳妇咋办?庆芸笑嘻嘻地应着,又忽地冒出一句:“人家说就说呗!”存扣睁大了眼睛说:“你倒不怕人说。我才不要媳妇哩。我妈说了,大丈夫要先做大事再讨老婆,说我将来考上了寻城里的婆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