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看他眼中闪动期待之色,便垂首抱了琵琶。
紫檀木背板,凤尾雕琴头,玉石作相,象牙为品。滚指拨弦,便是一串金石之音。
初时似冰泉泠然,雪水淙流;指间挑捺弹抚,弦声渐急,声转铿然;商风悲切化作碧涛翻涌,又转边塞金戈交撞,终成一片刀枪厮杀铁骑鏖战。潘濯额上汗水急出,却又听声渐低缓,转眼已是珠落玉盘清音叮咚;化作缓声倾诉柔肠婉转,一腔深情入骨,相思缠绵。
至此按弦停曲,唯留余音低徊耳畔。
潘濯闭目舒一口气,稳着心神。喘气道:“音为心魔,古人诚不我欺。哎,我方才当真被魇住了……”景昭搁琴,起身坐到床边,帮他抚胸顺气,觉出掌下心脉猛撞。轻道:“是我不好,用神了些。”潘濯平复了些心绪,摇头苦笑道:“听此一曲,此生无憾。”说着伸手摸了摸弦下凤颈,指尖犹在轻颤。
手还未收回便被蓦然握住,掌心相贴,血脉跳动。随即,手背被温软的唇烙上一记轻吻,引得胸中气血翻腾。景昭抬眼看去,见潘濯朝内偏转了头,闭目蹙眉,神色疲惫不堪。心下终是不忍,抬手抚了抚他的鬓发,将那只手放回被里,松了手。
潘濯听到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又听景昭道:“你先休息,我去叫人送药过来。”语毕起身离开,连琵琶也忘了收。
景昭,此情此地,我若再往前踏一步,今后又当如何?
待到第三日,潘濯已能勉强起身,便执意辞了靖王府回到潘府。景昭不能强留,便抄了方子又亲自送他回去,离开时掏出一块玉来搁在潘濯手里,微笑道:“你更下的湿衣里的,掖在怀里的东西怎忘了拿。”正是那枚河清佩。
景昭给潘濯留下两个侍卫,又到潘素问处谈了良久。如此一来,“回来时请罪”的话便暂时搁置下来。彩袖玉钟被潘濯留在王府处,偷逃一出后,潘府里再容不下她们。
当日下午白琚便来看望,忧心忡忡里还不忘挖苦揶揄,这几天玉人楼便是他暗中接手打理。又有周未晞,尚书省诸人等也来探病,来来往往颇为热闹。
还有八日便是中秋,景昭又回到宫中,再没来过府里探望。
中秋佳节,御宴隆恩,一席君臣相亲兄友弟恭其乐融融。永昌公潘素问,文昌公刘颐皆至,平昌公年迈体衰,由其子白琚代席。满满一桌朝中一二品大员并封疆大吏,白琚便落座在最下首。
宴饮正酣,内监成列鱼贯而出,送上臣下的贺礼。
皇帝气色不好,精神却还不错,算是龙颜大悦。待看到了最后一个,却是领了一对美姬上来。内监回禀道:“绮州知州巴单郗恭祝陛下万寿,献曼陀舞姬二,善异族奉酒之舞。”
皇帝兴致颇高,执杯道:“诸卿便饮了杯中酒,看这舞姬如何奉酒罢。”众人闻言纷纷倾杯,静待起舞。
此曼陀族二女形貌衣饰皆迥异中土,眉眼描翠,菱唇敷金,遍身金链银铃,满头银花步摇。穿着更是大胆,身形辗转之间,简直衣不蔽体。
两姬提跨折腰而舞,步作天魔,须臾便从园中舞直桌前,正对着白琚之处。倏忽舞姿急转,换做柔蛇之势,白琚眼前一花,便发觉面前空杯并右侧酒壶不见了,瞬间酒液满杯又送回了面前,杯身着案犹自旋转。座中击掌大笑,奉酒舞舞姿妖娆艳丽,奉酒轻快如风,竟是让人难以察觉便斟了满杯。
离了白琚,两女各持一壶,亦舞亦斟,姿态各异,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不多时转至上首,皇帝居中,景熙景昭分列左右。舞姿愈发妖异魅人,灵蛇一般扭转腰肢,衣裾轻拂,杯中酒满。皇帝举杯开怀大笑,二姬舞姿未歇,依旧左右辗转。
景昭猛然蹙紧眉头。是他看错了吗,这种事可能么。方才众人皆观舞姿美态,他却盯着舞姬五指,想看出些究竟。眼见二姬一路舞来,瞬间取杯皆是侧掌托杯,偏偏到了皇帝这杯,是三指扣杯,食指指尖似乎在酒中点了一下?顿时冷汗急出,内腑冰凉。
皇帝举杯祝词,眼看酒至唇间。景昭迅速看向景熙,只见景熙执杯缓举,眼神僵冷,竟也在看着自己。
瞬间明了。景昭骤然站起,急道:“父皇!”
这一声急唤却像极了摔杯之号,话音未落,左右两姬快如鬼魅折身扑至。涂丹纤指拔下髻上花钗反手刺来,钗身竟是一柄狭刃!
右边一女瞬间扑至景熙身前,握钗疾划,景熙躲闪不及,肩上顿时血涌,却是反手一掌将那舞姬击开数步,滚到地上,被禁卫擒住,略一挣扎,便没了动静,只口里涌出黑血来。左侧舞姬本在景昭身侧,却闪身避过景昭,寒光直刺天子,园中禁卫合身扑至,一把腰刀隔开花钗,下一刀划开了舞姬的脖子。
鲜血激射十数尺,满座王公尽染腥红,呆若木鸡。
争机
亥时将至,潘濯倚在床头闭目揉额,莫名有些心绪不平。
忽听门外侍卫道:“大人,容在下通报。”白琚的声音冷然回道:“不必。”话音未落已推了门,满面寒霜走向床边。
潘濯盯住他双目不语。白琚直截了当道:“宫内有变,景昭已入宗正寺。”潘濯顿时心脏好似被捏住猛拽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