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度情“嗯”了一声,缓缓下了车,一名丫鬟紧随其后,同向那船屋行去。赶车人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顷刻间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只剩下远去的马蹄车辚的依稀声响了。
此情此景,从那船上人的眼中来看,只见月光如乱琼碎玉,苏度情白衣胜雪,踏月而来,就像月之仙子下凡一般。
船上人隔着江面,深深揖手,说道:“君子远来,本应倒履相迎。隔江守望,已属粗俗冒犯,何况仙子垂怜?惟祈恕罪则个。”声音虽亲切温婉,然而隐含焦虑,仿佛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苏度情敛衽为礼,微笑道:“如此清夜,却讨扰佳客,亦是冒犯。承蒙眷顾之恩,已是天幸。主人不必多礼。君子之交淡如水,礼仪不可废。流落江湖之人,既然相识不易,自应不拘行迹,相对忘机,何必执著于繁文缛节?”
苏度情知对方乃非凡之人,并非俗客,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说话。
果然,船上人再揖道:“小姐所言极是,所谓不拘行迹,相对忘机,正是我辈所求。小姐请上船来吧。”
苏度情点点头,踏上踏板,上了那艘船屋。趁着月光,苏度情也终于看清楚了船上主人的相貌衣饰。
此人中等身材,面色不佳,颊骨扩张,眼睛又细又长,隐隐泛出栗红色。身穿一件古楚式样的“绛衣博袍”,深衣曲裾,袍为直裾,头戴楚式獬冠。他的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一曲一伸之间肌肉律动,仿佛蕴藏着金丝网般的力量。所谓奇人必有异相,船上人的气势风度同样无懈可击,是林下隐士和江湖野客的奇异混合体,显得似超脱实则练达,虽萧疏却沉着,既懒散又笃定。
主人再揖道:“楚人吕无靥,见过度情小姐。”
苏度情再敛衽回礼道:“不敢。”
“江面风急,还请进舱一晤。”
主人领头进了船舱,苏度情紧随其后,那小丫鬟却留在了舱外。
舱中很暗,似乎正在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线光亮。苏度情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家具器物,那些物体形状暧昧,如同梦境中一群一群走过的牛马群。
来到走道尽头,进入舱室,苏度情终于到了这个自称楚人的怪客旅居之所。
舱室内每一寸都设计得精致而实用。看见了那几把唐朝天宝年间的大圈手椅,你就可以放心坐下,不用担心岁月使它腐朽而一触即成灰尘;看到那紫檀木的长桌,立刻使人联想到丰盛美食,而不必担心桌上是空的——须知紫檀乃天下木料中最贵者,仅产于南洋诸岛,皇家每年派宦寺赴南洋采伐,所以天下紫檀家具都汇集于京都,京都紫檀则全部藏于深宫,可见长桌的价值。
桌上有一盏明灯,一看形式就知必然是千载古物,名字形式是一定湮灭了的。苏度情却识得。《西京杂记》中记载:“高祖入咸阳宫,周行府库,见空中有青玉灯,高七尺五寸,形似犬猁,以口衔灯,烛之若列星盈盈,鳞甲皆动。”这盏灯正是秦始皇的青玉灯了。
灯光照耀下,只见地板上铺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藏毯,毯上零乱堆满了大量古代手稿、竹简、账本、殷周甲骨、匕首、西域羊皮卷、铜铸件(那是一些古老世家的家徽)、玉环洗、梁简文帝所制的笔床、白玉镇纸(呈辟邪蟾蜍形状)、玛瑙长烟具等等。
吕无靥将这些东西都收拾码放好后,转身抱歉笑道:“旅途之人,客居舟楫,难免不周,简慢之罪,小姐莫怪。这些零碎事物随身带了着实麻烦,却可稍解旅途寂寞。我对很多古老的事物有一种变相的好奇。所以搜罗了这些东西来。”
苏度情一笑,却不知说些什么好。眼前这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想:与其说像游戏人生的王孙公子,不如说更像一个亡命江湖的盗墓贼?或者两者皆是。据说在古魏曹操当政的时候,就专门有一些靠盗墓发家致富,然后捐金鬻爵的“发冢中郎将”。难道……
吕无靥道:“小姐绝顶聪明,必定不是被我所备薄礼的些微价值吸引而来。定是猜到了礼物中隐含的谜题了。”
苏度情点头一笑,慢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真我知音也。”
“不敢。”苏度情嫣然笑道,“度情流落风尘,只好卖艺为生,常自叹命薄。先生聪明机变,学识渊博,富可敌国,度情怎敢高攀龙凤,与先生为知音?”
吕无靥摆摆手,道:“流徙江湖之人,怎敢自称龙凤?小姐不要谬赞了。”
苏度情正要说话,只见一大汉从舱室一角的小门走了进来。那汉子身材极其壮硕庞大,就如同寺庙中的韦陀护法一般。然而手脚却灵活,一双眼睛更是透出精悍之色。他身穿月白色常服,头戴高冠,举止甚合法度。
只听巨人说道:“主人,已经备好了。”
吕无靥点点头:“知道了。”那巨人深鞠一躬,退了下去。
苏度情赞道:“据说古人养士以备应变之用,这位先生生具异相,神武天成,必是敢于‘以武犯禁’、快意恩仇的幕客侠士。”
吕无靥淡淡一笑,道:“他不过是我的仆人,哪里是什么侠士。”
他不等苏度情再行说话,径自拖开一张大圈手椅,微微鞠躬,邀请苏度情坐下后,才道:“小姐稍坐。今日小姐光临,无以为敬,我亲掌庖厨,以古法整治了几味菜食,又略备薄酒,都还算精致,正要请小姐赏鉴。”
苏度情微笑道:“古语云:君子远避庖厨。先生脱俗之人,又怎可为小女子坏了君子之道?”
吕无靥道:“子曰‘肉食者鄙’,又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圣人说话也经常自相矛盾。所以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肉食,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执掌庖厨的乐趣。天性自然,率性而为,此乃‘任侠’之道。根据圣人说的,‘侠者,国之大者’。可见‘侠’是君子之道,则执掌庖厨既属‘任侠’之道,当然也就是君子之道了。”
苏度情嫣然一笑,她以圣人之言跟吕无靥开玩笑,吕无靥也以圣人之言还彼之身,头脑之快捷,思辨之机敏,逻辑之严密,令人好生佩服。
说话间,那巨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各式器皿羹匙杯盅。
吕无靥说道:“不必拘礼,请。”
不一刻,第一道菜盛在银盘里端了上来。
吕无靥道:“东坡先生有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第一道菜,其中就有长江河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