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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你的意思是,我将听到的事情,和我研究的现代史有关?”

赛观音点了点头。

于是再问:“那是历史的真相?”

赛观音再点头:“除非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

于是现出很为难的神情,显然她心中认为知道了历史真相而不公布,是不可思议,也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她道:“妈,你知道研究历史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留下来,让后来的人知道。”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在只有当权者说话而没有老百姓说话的地方,所谓历史,是由当权者决定的。讽刺的是当权者还最喜欢喊叫‘人民决定历史’这样的口号!相信你必然知道,现在为大众所知道的历史,有多少是真正的历史!也更应该知道有多少历史真相被隐瞒下来、多少历史被篡改过!令堂将要告诉我们的秘密,也可以作如是观!”

于是的神情很复杂,有迷惘、有痛苦、有无可奈何,显然是她感到我刚才所说的话,难以反驳──在强权统治之下,所谓历史从来就是统治者手中的面团,搓圆按扁,还不是完全按照强权统治阶层的意思。

于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当然很深切地知道这种情形,这是最大的讽刺。

我的话是在强烈的告诉她:既然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就知道许多历史真相全都成了秘密,也就不在乎多一桩。如果觉得这种环境难以忍受,好在地球上有的是比这种环境好的所在,大可以转换到能够把历史真相还给历史的地方去。

我相信于是是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没有多久,于是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她母亲和我点了点头。

赛观音也向我点了点头,很有嘉许之意。显然是因为我的话使得于是知道了她的处境和在听了秘密之后应该怎么做──这一直是赛观音在担心的事情,现在于是既然明白,赛观音就可以放心让她听秘密了。

赛观音在向我点了点头之后,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在那一刹间,她像是受了甚么魔法所制,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我和白素都知道如果有魔法的话,那么这个魔法就叫做“回忆”,赛观音是一个九十六岁的老人,这时候她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起回忆,看来至少超过半个世纪!

我耐着性子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等到赛观音开口,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种情形足以证明赛观音在回忆的漩涡之中打转,思绪很是紊乱,所以我也预算要听一场可能很乱的话──听这种混乱的叙述,需要有一定的耐性和分析能力,不然可能听了半天,完全不知道对方说了些甚么。

赛观音的第一句话是:“有一个人,叫做‘军师娘子’,你们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可以说突兀之极,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个人就有五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候于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而我和白素却恰恰知道赛观音所说的军师娘子这个人。

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而是在和年轻人交往的时候,听他说起过,反而我见过军师和军师娘子的女儿。

所谓“军师娘子”,就是军师的妻子(娘子),而所谓“军师”是关外一个马匪头子。关外的土匪俗称“胡子”或“胡匪”,大多数都是粗人,这个外号叫军师的,却是读书人,出身是教师,是土匪中的异数。

军师和军师娘子的相识、结合的经过很富传奇性,年轻人向我说过(在“年轻人故事”中有──由于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记不清楚是在哪一个年轻人故事中的了。)我印象相当深刻,赛观音这时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她。

这军师娘子本来是一位卖唱的姑娘,在成为军师的妻子之后才开始学武功、学骑术、学枪法,后来能够在马背上双枪齐发,百发百中,当然变成了强盗群中出色的人物。

当时我只想到赛观音忽然提起军师娘子这个人来,是因为她和军师娘子一个在关外,一个在关内,都是响当档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干的都是同样的行当,在回忆的过程中,忽然想起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和白素当时就大声回答:“知道,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很知道些她的来龙去脉。”

赛观音点了点头:“这就很好,省了我介绍她,于是如果不知道军师娘子,烦两位事后告诉她。”

我和白素答应,于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们,显然对我们“降头师助手〉的身份起了极度的怀疑。

这时候如果再对她隐瞒下去,当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于是虽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却还是自然而然摇了摇头──这是由于她不论怎么看,即使明知道我们是谁,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她摇头并不是不相信白素对她所说的话,而是对我们改变外形的本领感到不可思议。

赛观音这才说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么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说──”

她才说了一句,于是就打断了她的话头,道:“妈,你是为了反抗欺压才走上了这条路的!虽然在那疯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许多罪名,可是后来组织都帮你平反了,组织还给你出色的革命战士的称号,你不必为了过去的那段经历而感到羞耻!”

于是这一番话,是在对她当过土匪的母亲的辩护,可是她却实在太不了解她的母亲了。

赛观音刚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羞耻。

其实感到羞耻的正是于是自己,所以她才会急急忙忙为母亲辩护。

果然赛观音很平静地向于是道:“我从来没有为当过土匪而羞耻,相反,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于是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没有再说甚么。

赛观音不理会于是的反应,兀自又说了好几次:“真痛快……真痛快……”

这时候不但是于是,连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为然之色,不过大家都没有出言说甚么──各人立场不同,感觉也就不同。当土匪的觉得抢劫和杀人痛快之极,被抢的和被杀的自然绝不痛快,只有痛苦。

土匪抢劫杀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论,规模小的叫做“劫富济贫”,规模大的叫做“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么不对,而且还有伟大的使命感。

这也是立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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