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富小景在做关于纽约中国留学生的调研,涉及各个阶层,自然免不了和这类人打交道。对于那些去酒吧的邀约,她基本不拒绝,但从不喝烈酒,最多喝低度数啤酒,男孩子们最喜欢在她面前晃豪车钥匙,问她去不去兜风,她半真半假地问要有人举报你酒驾怎么办。
她这么一顿操作下来,同一个人基本不会请她第三次。本来约她就图的她出身低,眼皮子浅,易勾引。不好勾也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不值得耗费心思。
风灌进耳朵里,头也有些晕。这是富小景第一次在刚认识的男人面前喝烈酒,她直觉他不会坑她。梵高喝完苦艾酒割了耳朵,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羞得发烫,忙戴起帽子挡风。
停车的地方在拐角,没有停车场,更没有泊车员,只有一块小牌子。
他的车型线条十分硬朗,让富小景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桑塔纳。那时候,家乡小城满大街跑的都是黄大发,颜色和纽约出租车颜色差不多,红夏利已算得上奢侈,至于桑塔纳,绝对算得上出租届的劳斯莱斯。她来纽约后,再没见过普桑,问美国同龄人,更是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这车很像是从报废车厂捡来的,但纽约也没这么一款车,所以它的来路就成了一个谜。
富小景不无势利地想,这辆老车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曼哈顿。一年的车险,哪怕是最便宜的,大概也比车本身要贵。更别说曼哈顿高额的停车费。
顾垣从后备箱取出除雪工具,铲学器在车顶那么一扫,纷纷扬扬的雪花就漂到了地上。
“要不要帮忙?”
“不用。”
他打开后座车门,让富小景坐进去。
“不了,我想看看星星。”她又不是他的老板,万万没有她坐在后座盯人干活儿的道理。
顾垣的手仍固执地拉着车门,“到里面再看。”
富小景无奈只能钻进车里,车内和车外温度没什么区别。她手贴在座位上,感到了一阵冰冷的凉意。
他从车窗外扔给她一条毯子,“空调没热气,你将就一下吧。”
富小景刚触到毯子,他就跳到了驾驶座。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富小景的头顶上方就从车顶盖变成了一方星空。
“这个角度不太好,你凑合看吧。”他打开天窗,富小景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在开车前,一定要扫掉车顶的雪。
冷风灌进来,富小景披着毯子缩成一团仰头看星星。所谓浪漫,翻译过来,就是精致地受罪。
车内太静寂,她开始没话找话,“纽约的下水道真有鳄鱼吗?”
“鳄鱼我倒不知道,我只在我家的下水道里看见过蝙蝠。”
“你家房子多久了?”
“也没多久,经济危机前不久建的,上世纪的那次经济危机。”
“嗯,确实也算不上多老。”
星星太繁太密,摘下来得装好几车。
“要听什么?”
“我什么都行。”
“不是吧,你这么随便?”
这话带着点调侃,富小景也不以为意。她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铁盒,铁盒里还有两颗希腊软糖,一颗是玫瑰味的,一颗是橙子味的,富小景把橙子软糖扔进嘴里,“肯尼基的回家。”
顾垣的手本来已准备去拿CD,听她说出“回家”两个字,手又重新回到方向盘上。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这个。我前房东曾问我喜欢爵士吗,我说喜欢,尤其是肯尼基的《回家》,中国人民都爱肯尼基。”说着富小景笑了起来,“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智障一样,还特地送了两盘约翰·柯川的唱片让我见识什么才是爵士。”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他确实没有肯尼基的CD,但他还有手机音乐播放器。
“其实我听什么都行。”她只是想开个玩笑,并不是一定要听肯尼基。
车内响起熟悉的旋律。
富小景整个人缩在几何图案的羊毛毯里,仰头是数不清的星星。雪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她深吸了一口气。尽管车顶的雪大都被扫到了地上,但还是有几瓣雪花顺着她的领子滑了下去,直滑到将近腰间的位置,当着陌生男人的面去抓自己的背,实在不雅,雪花遇到皮肤的热度一溶,没多久就化了。被雪花润湿的那一块棉布与皮肤黏到了一起。
九十年代,许多地市都有点歌台,只要花钱就能随便点歌。在歌曲播放时,点歌人的名字和祝语会滚动播出。富小景当时八岁,给点歌台打电话,说她想在母亲节为母亲点首歌,接线员建议她点《烛光里的妈妈》或者《鲁冰花》,只需要两百块她的名字就可以和其他两个人一起出现。富小景说她的名字要醒目,要单独出镜,接线阿姨说那得要五百块,富小景抱着熊猫储蓄罐很豪爽地表示她有五百块。
她点了肯尼基的《回家》,祝语写希望妈妈不要那么辛苦,每天能早些回家陪她吃饭。八岁的富小景很有做甲方的潜质,她拿着自己最喜欢的童话杂志,打车到电视台。在一众注视下,指着杂志封面上的字体一本正经地说,她的名字一定要以这样的字体出现,而不是那俗得不能再俗的蓝色空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