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在世界上创造混乱。普瑞伊梅森林被焚毁,哥萨克枪杀了海鲁宾夫妇的儿子,男丁缺少,无人收割地里的庄稼,没有吃的。
耶什科特莱的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将财物装上大车,消失了几个月后来才回来。哥萨克将他的家和地窖洗劫一空。他们喝光了百年老酒。见到这一幕的老博斯基说,有一种葡萄酒是那么老,哥萨克们必须用刺刀切,像切果冻一般。
当磨坊还在运转的时候,诸事由盖诺韦法亲自照料。她黎明即起,监管一切。她检查上工是否有人迟到。然后,当一切各自以有节奏的、轰轰隆隆的方式运转的时候,盖诺韦法突然感到,有股像牛奶般温暖而轻松的浪潮涌上她的心头。就是说,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她有了安全感。于是她便赶回家里,为睡得很香的米霞准备早餐。
一九一七年春天,水磨停止了转动。没有粮食可磨。人们吃光了所有储备的麦子。太古少了熟悉的轰隆声。水磨是推动世界的动力,是使世界运行的机器,如今听到的只有河水的哗哗声。河水的力量白白浪费了。盖诺韦法在空空如也的磨坊里走着走着,哭了起来。她漫无目的地溜达来溜达去,像个幽灵,像个滚了一身面粉的白色贵妇。傍晚时分,她坐在屋子的台阶上,眼望着磨坊。她夜里常做梦,在梦中,磨坊成了一艘鼓满白帆的轮船。在船体内有许多巨大的,因为涂了润滑油而油乎乎的柱塞,它们来来回回地移动着。轮船喘着粗气,噗噗噗地喷出蒸汽。从轮船的内部喷出热。盖诺韦法渴望它。她从这样的梦境惊醒的时候,总是浑身大汗淋漓,而且焦虑不安。她得等天大亮以后才起床,坐在桌边绣自己的壁毯。
一九一八年霍乱流行的时候,人们犁出了各个村庄的边界,村民彼此不相往来。那时麦穗儿来到了磨坊。盖诺韦法见到她围着磨坊转悠,朝窗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她的模样儿看起来虚弱已极,疲惫不堪。她很瘦,所以看上去非常高。她那头淡黄色的秀发变成了灰色,像块肮脏的头巾盖住了她的背部。她的衣服破破烂烂。
盖诺韦法从厨房里观察她,而当麦穗儿朝窗口张望时,她就赶紧往后退缩。盖诺韦法害怕麦穗儿。所有的人都害怕麦穗儿。麦穗儿疯了,说不定还染上了霍乱病。她说话胡言乱语,张口就骂人。这会儿她围着磨坊转悠,看起来就像条饥饿的母狗。
盖诺韦法朝耶什科特莱的圣母画像瞥了一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走出了屋子。
麦穗儿转身把脸冲着她,盖诺韦法打了个寒噤。这个麦穗儿的目光多么吓人!
“放我进磨坊。”她说。
盖诺韦法转身进屋去拿钥匙,随后一言不发地把磨坊的门打开了。
麦穗儿冲在她前面走进阴凉的过道,双膝跪倒,把撒在地上的麦粒和一堆堆曾经是面粉的尘土集拢。她用瘦削的手指收集麦粒,往自己的嘴里塞。
盖诺韦法一步一步跟在她后面走着。麦穗儿弯曲的身子从上面看酷似一堆破烂。麦穗儿胡乱地大吃一顿麦粒之后,往地上一坐,痛哭起来。泪水顺着她那肮脏的面颊流淌。她闭着眼睛,嘴角唇边却露出了笑意。盖诺韦法嗓子眼儿紧缩了一下。她住在哪里?她是否有什么亲人?圣诞节她干什么?她吃什么?盖诺韦法面前这个女人的身子是多么虚弱,她同时回想起战前的麦穗儿。那时她是个健壮、美丽的姑娘。此刻她望着麦穗儿的一双赤脚,她看到的是一双有着野兽脚爪一样坚硬的趾甲的脚掌。她伸出手去抚摸那灰色的头发。这时麦穗儿睁开了眼睛,直视盖诺韦法的眼睛,甚至不只是直视她的眼睛,而是直视她的灵魂,直直望进她的内心深处。盖诺韦法缩回了手。这不是人的眼睛。她跑到了磨坊外面,看到自家的房屋、锦葵、在醋栗树之间闪烁的米霞的连衣裙、窗帘,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她从家里拿了一个大面包,回到了磨坊前边。
磨坊的门敞着,麦穗儿从屋内的黑暗里显露了出来,拎着满满的一小包儿麦粒。她望着盖诺韦法背后的什么东西,她的脸立刻豁然开朗,容光焕发。
“多可爱的娃娃。”她对走到篱笆跟前的米霞说道。
“你的孩子怎么样啦?”
“死了。”
盖诺韦法伸出双手把大面包递给她,但麦穗儿却朝她走得非常近,接过面包后,把嘴唇贴在她的嘴上。盖诺韦法使劲地挣脱出来,跳开了。麦穗儿笑了起来,把面包塞进了麦粒包里。米霞哭了起来。
“别哭,可爱的娃娃,你爸爸已在向你走来了。”麦穗儿嘟哝道,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盖诺韦法用围裙擦嘴巴,把嘴巴都擦成了暗红色。
这天夜里她已难以入睡。麦穗儿不会弄错。麦穗儿知道未来,关于她能预卜未来的事,大家都清楚。
于是,从翌日起盖诺韦法便开始等待。但跟她以往的等待不同的是,现在她是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等。她把煮熟的马铃薯放到羽绒被子里,让它不致凉得太快。她铺好床。她把水倒进脸盆,好让丈夫刮脸。她把米哈乌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她等待着,就像米哈乌是到耶什科特莱买烟草去了,马上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