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在亚麻布上的迷宫由被称为“世界”的八圈或八层球面组成。离中心越近,迷宫的曲径似乎就越密,里面的死胡同和不能通行的狭小巷道就越多,相反地,那些外层给人的印象就显得比较清晰,比较宽敞,迷宫的小径似乎也比较宽,也不那么杂乱——仿佛是在邀请玩家去漫游。迷宫中心的一层——最黑暗,最纠缠不清的一层——被称为“第一世界”。不知是谁的不内行的手用铅笔挨着这个世界画了个箭头,上写“太古”。“为什么是太古?”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感到惊诧不迭。“为什么不是科图舒夫、耶什科特莱、凯尔采、克拉科夫、巴黎或者伦敦?”羊肠小道、交叉、分岔和田野,复杂的系统弯弯曲曲地引向惟一的一条通道,达到被称为“第二世界”的下一个环形层次。同中心密密麻麻的曲径相比,这里显得略微宽敞一些。有两个出口通向“第三世界”。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很快就弄明白了,在每一个“世界”里都能找到比前一个“世界”多一倍的出口,他用自来水笔的笔尖,详细地数着迷宫最外层的所有出口。数出的数目一共是一二八个。
标题为《Ignisfatuus,即给一个玩家玩的有教益的游戏》的小书,简而言之就是用拉丁语和波兰语写的游戏细则说明。地主一页一页地翻着它,在他看来,一切都显得非常复杂。说明书挨个儿描述了掷色子后,每一种可能出现的结果、每次走动、每个小卒——棋子儿的作用和八层世界中的每一层世界。他觉得说明不连贯,而且还满是离题的枝节话,最后地主猜想,放在自己面前的是某个狂人的作品。
这是一种寻找出口道路的游戏,在道路上,时不时会出现某种选择。
——小册子开头的几句话是这么说的。
选择是色子自身进行的。但有时,游戏者会产生一种印象,以为他是在有意识地进行选择。这种印象或许会使游戏者产生恐惧,因为他会感到自己对棋子走到哪里、会碰到些什么问题是有责任的。
游戏者看到自己的道路犹如见到冰上的裂痕——路线以令人头晕的速度分叉,拐弯,改变方向。或者就像天上的闪亮,以无法预见的方式在空中寻找它的去路。一个相信上帝的游戏者会说:这是“上帝的判决”,是“上帝的手”,是造物主全能的权威性的结论。如果玩家不相信上帝,他就会说,这是一种“偶然”,是一种“巧合”。有时游戏者会使用“我的自由选择”这句话,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会更轻,会更缺乏自信。
游戏的实质是找到逃跑的地图。从迷宫的中心开始。游戏的目的是通过所有的层次,从八个世界的羁绊中解脱出来。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匆匆看完了对小卒子,和对游戏开头战略的描述,一直读到对“第一世界”特征的表述。他读道:
一开始没有任何上帝。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光明与黑暗。这是好的。
他有一种感觉,这些话似曾相识。
光本身会动,会照耀。光柱投向黑暗,在黑暗中找到从来不动的物质。光束以全力打击黑暗,直到惊醒黑暗里的上帝。上帝尚未全然清醒,还无法肯定自己究竟是什么,他环顾四周。由于除了自己,他谁也没有看到,于是就承认自己是上帝。由于自己不能给自己取名,自己对自己不能理解,于是他便产生一种求知的热望。而当上帝首次认清自己,便产生了“道”——上帝觉得,认识就是给自己取名。
就这样,“道”从上帝嘴里滚滚涌流出来,并分裂成上千份,这些部分就成为孕育各层“世界”的种子。从这一刻起,各层“世界”都在长大,而上帝就从各层“世界”里反映了出来,如同从镜子里反映出来一样。上帝研究了自己在各层“世界”里的反映,越来越多地察看自己,越来越清晰地认识自己。就这样,认识丰富了上帝,同时也丰富了各层“世界”。
上帝通过时间的流逝认识自己,因为只有难以捉摸的、变幻莫测的东西才最像上帝。上帝通过由于酷热而从海里露出水面的岩石认识自己,通过热爱阳光的植物认识自己,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动物认识自己。当人出现的时候,上帝恍然大悟,首次懂得该怎样称呼黑暗与白天的微妙而脆弱的分界线;由此分界线,光明开始变成黑暗,而黑暗则开始变成光明。从此以后,上帝始终用人的眼光观察自己。上帝看到自己的上千种面孔,像试戴假面具那样出现的各种面孔,就如一个演员。顷刻之间,上帝也变成了戴假面具的人。他用人的嘴巴自己向自己祈祷,同时也发现了自身的矛盾,因为镜子里出现的是真实的反映,而真实则变成了镜中的影子。
“我是谁?”上帝问,“是上帝还是人?莫非我同时是前者又是后者?抑或两者都不是?是我创造了人,还是人创造了我?”
人诱惑着上帝,于是上帝偷偷溜上情人们的床铺,在那里他找到了爱。上帝偷偷溜上老人们的卧榻,在那里他找到了消逝。上帝偷偷溜上弥留者的病床,在那里他找到了死亡。
“为什么我不能试一试?”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心想。于是他翻回到书的开头,在自己面前摆开了那些黄铜的棋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