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到村子里去,因为你会给自己惹来麻烦。”麦穗儿对女儿说,“有时我想,他们那里大家都喝醉了,所有的人都是无精打采,慢腾腾的。只有发生了什么坏事才会使他们活跃起来。”
但是太古村吸引着鲁塔。那儿有磨坊,有磨坊主人和磨坊主太太,有贫穷的长工,有拿大钳子拔牙的海鲁宾。孩子们在那儿跑来跑去,个个跟她一般大。至少看上去是如此。那儿有带绿色护窗板的房屋,篱笆上晒着白色的内衣、被单、枕套一类的床上用品,那是鲁塔的世界里最洁白的东西。
每当她跟母亲一道走过村子的时候,鲁塔总是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瞧着她俩。女人们手搭凉棚遮住眼睛挡着阳光,而男人们则是偷偷地吐唾沫。母亲对这种举动毫不在意,但鲁塔却害怕那种眼神。她走路竭力靠近母亲,紧紧抓住她那只大手。
夏天,傍晚时分,当那些坏人都待在自己家中,忙着自己的各种事务时,鲁塔总喜欢走近村庄,望着那些灰色的房舍和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后来,当她稍微长大点儿之后,勇气也大了,敢悄悄走到窗户下边朝屋子里张望。塞拉芬夫妇家中总是有小不点的孩子在木地板上爬。鲁塔常常花上几个钟头观察他们,看他们如何遇上一块木头便停住,伸出舌头去舔;看他们如何把木头放在胖乎乎的小爪子上转来转去;看他们如何把各种各样的物件塞进嘴里,去吸,去啃,仿佛那是糖果似的。他们有时钻到桌子下边,惊讶地久久凝视桌子下头的天空。
最后人们把自己的孩子们都弄去睡觉了,那时鲁塔便观察他们积攒起来的东西,各种器皿、瓦罐、沙锅、餐具、窗帘、圣像画、钟表、绣花台布、挂毯、花盆里的花、镶在框子里的照片、铺在桌子上的花漆布,铺在床上的床罩、小篮子以及诸如此类的零杂物品,所有这些东西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各家各户都各有其特点,各不相同。她认识村子里所有的物品,她知道这些物品属于谁。弗洛伦滕卡只有网状的白窗帘,马拉克夫妇家里有一套镀镍餐具。年轻的海鲁宾太太用钩针钩出漂亮的枕头。塞拉芬夫妇家里挂着耶稣在船上布道情景的画像。只有博斯基夫妇家里才有印着玫瑰花的绿色床罩,而后来,当他们建在森林边上的新房子即将落成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往屋子里运送真正的宝物。
鲁塔喜欢这栋房子。它是全村最大、最漂亮的房屋。它有带避雷针的陡峭的屋顶,屋顶上有窗户。它有真正的凉台和玻璃门廊,还有第二个厨房的入口。鲁塔在大丁香树上给自己安了个坐垫,傍晚时分她从那里观察博斯基的家。她看到在最大的房间里铺上了柔软的新地毯,神奇的地毯犹如秋天森林的林下灌木丛。当有人往屋子里搬运一座大立钟的时候,她正坐在丁香树上,看到立钟的心左右摆动,同时指出了时间。立钟既然自己会动,想必是个有生命的活物。她看到小男孩——也就是米霞的头生子——的玩具,而后来她又看到为下一个孩子而买的摇篮。
等她认识了博斯基夫妇新家的每一样东西,每件最细小的物品之后,她这才注意到一个跟她同龄的小男孩。丁香树太矮,她没法儿看到小男孩在阁楼上的房间里做什么。她知道,那个小男孩名叫伊齐多尔,知道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不知道这不一样是好还是坏。伊齐多尔有个大脑袋,有张合不拢的嘴巴,口水从嘴里不断流到下巴。他是个高个子,瘦得就像池塘里的芦苇。
一天傍晚,伊齐多尔抓住了坐在丁香树上的鲁塔的一只脚。她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逃之夭夭。但过了几天她又来了,而他正在等待她。她替他在树枝间弄了个座位,挨着她自己。他俩整个傍晚一直坐在树上,彼此没有说一句话。伊齐多尔望着他的新家怎样生活。他看到人们蠕动着嘴巴,但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他看到他们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到厨房,到储藏室,杂乱无章的走动着。他看到安托希无声的哭泣。
鲁塔和伊齐多尔都很喜欢一道默默无言地坐在树上。
他俩现在天天见面。他们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他俩钻过栅栏上的洞来到马拉克的田地上,沿着沃拉路朝森林的方向走去。鲁塔常摘路边的植物:角豆树籽、灰菜、滨藜、羊蹄草。她把摘下的植物送到伊齐多尔的鼻子底下,让他闻。
“这个可以吃。这个也可以吃。这个同样可以吃。”
他们从黑河路瞧见绿色谷地的正中心有道闪光的裂缝。于是他们绕过一片幽暗的、弥漫着蘑菇香味的、长满松乳菇的小树林走进了森林。
“我们别走得太远。”伊齐多尔开头还表示抗议,可后来便完全信赖鲁塔。
森林里到处是暖融融、软绵绵的,就像在铺了丝绒的小盒子里一样,米哈乌的奖章就装在这样的一只小盒子里。随便往哪儿一躺,那儿铺了松针的森林地面便会微微弯曲,形成与身体配合默契的理想的凹槽。上面是高高悬在松树梢上的蓝天。到处弥漫着香气。
鲁塔有许多好主意。他们玩捉迷藏,玩假装树木,玩老鹰捉小鸡,用小木棍儿搭出各种造型,有的小得像手掌,有时搭出大的造型,占了一大块儿森林。夏天,他们会找到整片长满鸡油菌的黄艳艳的林中草地,观察稳重的蘑菇家族。
鲁塔爱蘑菇胜过爱植物和动物。她说,真正的蘑菇王国是藏在地下的,那里永远照不进阳光。她说,冒出地面的只是那些被判了死刑的、或是受罚给逐出王国的蘑菇。在这里,它们或死于阳光,或死于人的手,或遭动物践踏。真正的地下蘑菇王国是不死的。
秋天,鲁塔的眼睛变成黄色,像鸟的眼睛一样敏锐。鲁塔搜寻、采摘蘑菇。她说话比平常更少。伊齐多尔觉得她似乎不在自己身旁。鲁塔知道在什么地方,会有蘑菇的菌丝体冒出地面,而在哪里它会对世界伸出自己的触毛。每当她一找到白蘑或哥萨克蘑,她总要躺在地上挨着这种蘑菇观察良久,然后才把它采下来。不过鲁塔最喜欢的还是蛤蟆菌。她知道这种菌类喜欢生长的所有林中草地。官道另一边的小块白桦林里,蛤蟆菌最多。这一年,整个太古的人们特别清晰地感受到上帝的存在,那时在七月初,蛤蟆菌便出现了,桦树林的林中草地长满了红色的小帽子。鲁塔在蘑菇中间蹦来跳去,但她很小心,不糟践那些红小帽。然后她躺在蘑菇中间,从它们的红衣衫下面观察世界。
“注意,它们有毒。”伊齐多尔警告说,可鲁塔却笑了起来。
她向伊齐多尔展示各种各样的蛤蟆菌,不仅仅是红色的,还有白色的,略呈绿色的,或者是那种伪装成别的蘑菇的,比方说,伪装成伞菌的蛤蟆菌。
“我妈妈常吃它们。”
“你撒谎,蛤蟆菌是能毒死人的。”伊齐多尔生气地说。
“可它们对我妈妈无害。将来有朝一日我也能吃它们。”
“好吧,好吧。注意那些白色的。它们最毒。”
鲁塔的勇敢令伊齐多尔敬佩。然而观察蘑菇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够。他想更了解蘑菇,掌握有关蘑菇的知识。他在米霞的烹饪书中发现了整整一章都是讲各种蘑菇的。在某一页上画有各种食用蘑菇,而在另一页上,则画有各种非食用蘑菇和毒蘑菇的图像。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把书藏在毛衣下边带进了森林,把书里的图画指给鲁塔看。她却不相信。
“你读吧,这儿写的是什么?”她用手指头指着蛤蟆菌下的文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