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去何建国公司找何建国,事先没给他打电话说她要来,不想打这个电话,不想弄得这么正式。这是小西头一次来何建国的总监办公室。办公室不是特别大,办公家具也不是特别豪华,但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一种此处是重要位置的信息——当然这也许是小西的心理作用。何建国忙着亲自为小西倒水泡茶,请小西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上,自己则拖把别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对面。屋子里静下来了。有一会儿没话。都急着说话,越急越找不到话说。何建国只好又说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何建国紧着提醒:“小心!烫!”但晚了,小西已被烫到了,水洒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纸争着擦,手和手相碰,又讪讪缩回,各自坐下。静了片刻,同时道:“小西!”“建国!”又同时道:“你说!”而后还是同时道:“对不起。”
这一天里,主要是何建国在向对方检讨,检讨属于他这方面的所有过错。翻来覆去,情真意切,越发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错为什么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总觉着他们在农村受穷,我一个人在北京享福———”
“建国,他们在农村受穷不是你的错,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们家为你交学费供了你,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你考大学考出来了过上美好的生活,是你应得的,你并不欠任何人的。的确,当年你哥和你一样同时考上了大学他比你还高了几分,但谁让你们家穷呀?怎么办,只能让命运来决定。我个人认为,抓阄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没有抓到,这就是命。”
当时他们正坐在一家中档餐厅靠窗的两人餐桌前,面对面。何建国听小西说完这番话后许久没有话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于心十几年、在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小西默默看着他,本能感觉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国躲开这目光,把脸扭向窗外。刹那间,那刀刻斧凿般的一幕在脑海中再现:农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国相对而坐,爹坐中间。
39、说出心底的秘密
爹抽着烟袋说:“你们两个都上大学,四年,得十万块钱。你们俩,我只能供一个!”何建国何建成同时抬头,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闪开。谁也不再看谁,不敢看,太残酷了。爹又说:“让谁上不让谁上,我不能说。”爹说到这里,住了嘴。屋里静下来了,静得仿佛地球都停转了。后来,爹说:“抓阄吧!”何建国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相对点了点头。接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求生的本能———高声说他来制阄,跳下炕找纸找笔。爹在他身后嘱咐:“一个写上‘不上’,一个写上‘上’!”
何建国把一张纸一撕两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纸上写下了“不上”,又拿过另一半纸,犹豫不到一秒,便果断地也写下了“不上”,再接下来把两张纸团成一团交给了爹,自己同时迈腿上了炕。爹把手里的两个阄放到了两个儿子中间的炕上。“抓吧。”何建国开口了:“哥先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点儿抖———最终眼一闭,抓起了一个,看了看,交给了父亲。这时何建国迅速抓起剩下的那个阄,紧紧攥在了手心里。爹开口了:“建成,让你弟去上吧!”
泪水顺着何建国的脸滚滚流下。小西看着他,惊讶到了极点。“他们谁也没有要看我的阄,都觉着这张是‘不上’,那张肯定就是‘上’——他们信任我!……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上。上了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做梦,就是我哥的样子:一声不响,抓起锄头下地!……小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对我们家尤其是我哥,说一不二百依百顺,用你的话说,是没有原则地顺从袒护。那是因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彻底理解了何建国。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不说,于是安慰他:“也不能这么说,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话说得苍白无力。何建国猛烈摇头,一把拉过小西的手紧紧捂在了自己的脸上痛哭失声:“小西,小西,小西!”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坐到饭店打烊。何建国开车送小西回家。“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吗?”小西点头。“能原谅我吗?”小西又点头。“那咱俩的事,你啥意见?”小西凄然一笑:“我的意见管用吗?……建国,我现在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理解了你,还有你们家。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听从他们的决定!”
何建国急急道:“小西,我们还年轻,我们治!我上网查了,习惯性流产不是说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我哥说,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说。”小西蓦然一怔。何建国道:“我哥坚决站在我们这边。”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后慢慢道,“还有,我的意见,抓阄那事就不要跟你哥说了。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忏悔后的轻松,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打乱他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
“谢谢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国道,“请也不要对你们家说,好吗?”
“但你得用实际行动弥补!”小西道,“首先,帮助你哥充电、提高,参加成人高考!他底子好,这不应该成为问题。其次,让你哥哥的两个孩子到北京来上学,你负责全部学费,小学,中学,大学!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找我。”
晚上何建国回到家后,哥一直在等他,关心他和小西谈得怎么样。何建国却问他和爹谈得怎么样。何建成说他在电话里把事儿和他的意见建国的意见都说了,爹没说话。而后长叹说,自己要是生的是儿子就好了,结果,俩闺女!何建国说男女都一样。何建成说那是在城里。这时何建国说了小西的话:“哥,小西说,让你的两个女儿都上北京上学,小学中学大学,让我出学费,说要是有困难,可以找她。哥,你再给爹打电话,跟他说,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话,我这辈子就——”停了停,“就单身!”
40、爸爸的老伴
又是一年情人节。天阴,飘着零星雪花,但一点儿都不影响情人节气氛。商家广告铺天盖地,处处可见卖花的小姑娘捧着玫瑰和手捧玫瑰而行的情侣。
快递人员手执六支“蓝色妖姬”进了出版社,在楼道里寻寻觅觅。终于看到了“六编室”,他进去:“请问哪位是顾小西?”
简佳和小西同时吃了一惊,为了那束昂贵的蓝色妖姬。签收时得知是何建国送来的后,简佳笑了,说情人还是比老婆的待遇高啊,从前何建国什么时候舍得花这钱?小西却一点儿也不笑,说花这钱干吗?还不如攒着给他侄女当学费。简佳说她变了,小西却不想就此多说什么,转移话题问简佳和小航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简佳说打算着小西和何建国有了确实消息后再说。小西说那你们就别结婚了。简佳说不至于那么悲观吧?小西笑笑没有说话。
下班后,小西捧着蓝色妖姬回家,一路上,小心而珍惜,她很想拿回家炫耀一下。没想到小夏和爸爸对她手里这束昂贵的花置若罔闻,小夏更甚,很朴实地说了一句:“花还是红颜色的好看一点儿,是吧?”让小西扫兴,早知家中二位是这个态度,她何必费劲儿拿回来?放办公室供人瞻仰得了。幸而小航回来,一回来就惊叫:“蓝色妖姬!”总算还有一个识货的。小西去找瓶子插花的工夫,小航悄悄对爸爸说,何建国能送这花给姐姐,意思很明确了。接着发愁,要是他们都结婚都出去了,爸爸怎么办。爸爸说他有小夏,同时伤感,这可真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妻子生前常说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今天就让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小夏做了她没有能来得及做的事。小航却总觉这不是个长久之计,不管怎么说,小夏是保姆,还年轻,人家还要有人家的生活,到那时候,爸怎么办?
是夜,小西爸睡不着了,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小西现在还年轻还很难体会到这点,等她体会到了,就晚了。三十多岁了,四十五十也就是一眨眼工夫,等到四五十岁再嫁,嫁谁去?过去,这些事有小西妈操心他压力还没这么大,现在妻子没了,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他的肩上。越想越睡不着,起来吃安眠药,惊动了小夏。小夏过来侍候他吃了药,陪他说了会儿话。小西爸问小夏:“小夏,你们农村在男孩儿女孩儿这个问题上,观念就不对!女孩儿怎么就不能传承香火了?”
“对咋着,不对又咋着?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人撑着门面你就得受气!分地都不给妇女分!还有好多活儿,妇女就是干不了!……”
“是啊,说起来也不能只怪农民落后重男轻女,看来是有实际问题。”
他们的谈话声惊动了小航,小航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夜猫子型,这会儿正在房间上网查资料。听到说话声开门看,看到了斜对面父亲房间里,坐在父亲床边和父亲说话的小夏,朦胧灯光下,两个人谈得很融洽,看上去很温馨……小航心里忽然一动。次日晨,小航一反常态早早起了床,为的是在姐姐上班走前跟姐姐说他夜里想到的事情,爸爸的终身大事。
小西听了和小航一致认为这事对爸爸和小夏是好事,互相帮助互通有无,应该没什么问题,小航觉着问题还是有的———观念问题。一个教授,一个保姆,一个六十多,一个三十多,就算他们心里头都同意,会不会因为在意世俗的、外人的看法而放弃?小西说她跟爸谈,让何建国跟小夏谈。小夏是他找来的,他得算是小夏的娘家人。何建国知道了这事后非常感动,对小西说:“小西,你爸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福气。”小西回敬他说:“彼此彼此。你爸有你这样的儿子,也同样。”谈话一下子触碰到敏感区域,都不响了。
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小西爸对小夏感觉一直很好,并且,经过了秦教授那次,决意倘若再婚,首先要实事求是,为自己结婚而不是为面子、为别人结婚,他不是年轻人了,可以赌一把,不成再离,反正还有翻本的机会。他来日无多,他现在只求安定、和睦、温暖、衣食无忧,而这些,小夏都可以做到。小夏的顾虑却不单单是观念上的,她有实际问题:闺女怎么办?总让建国嫂子带,不是个长法。小西爸说,闺女接过来,在北京上学。小夏当时泪水夺眶而出,在北京上学,这是闺女的梦啊,如今梦想成真!
41、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