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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1页)

由于过去常常骑马出游,歌尔德蒙已经熟悉这一带地区。他知道在冻结了的沼泽对面,有骑士家的一个仓房,再往前走,还有一个农庄,那儿的人都是认识他的;他可以在其中一处休息和过夜。至于往后怎么办,到明天自会见分晓。渐渐地,他心中又恢复了一个时期来已经失去的自由自在和身处异乡的感觉。不过,在这么个酷寒而阴沉的冬日,自由的滋味并不好受,异乡更只是意味着疲惫、饥饿和困顿;不过它的辽阔、广大和冷漠无情,也对歌尔德蒙这颗被娇惯了的迷乱的心起着镇静的、近于慰藉的作用。

他走得累了。有马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喽,他想。啊,广阔无边的世界!雪下得小了。远方的森林与浮云灰濛濛地混成一片,已经分辨不清。无边的寂静笼罩一切,一直到世界尽头。这会儿丽迪娅怎样了呢?她那颗可怜的畏葸的心怎样了呢?歌尔德蒙对她真是无比同情。当他在空旷的沼泽地中央停下来,坐在一株孤零零的无叶的梣树下休息时,便满怀温情地想起了她。终于,寒冷赶着他动身,他只好两腿僵硬地站起来,走了很久才能使腿活动起来;但这当儿,暗沉沉的日光似乎又开始淡了下去。他长时间地蹒跚行走在空旷的雪原上,头脑中再没有任何思绪。这会儿不是进行思考或酝酿感情的时候,哪怕这些感情再温柔,再美好;这会儿要做的是使身体暖和,及时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像黄鼠狼和狐狸似的赶快逃出这寒冷无情的世界,免得马上就倒毙在空无人烟的雪原上。除此而外,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突然,歌尔德蒙惊讶地调转头,他相信远远地听见了马蹄声。来追他的人可能是谁呢?他从口袋里拔出狩猎小刀,松开了木鞘。眼下他已看见骑手,很远便认出这是骑士的马厩中的一匹马,它径直向他奔驰而来。逃跑已没有用;他站在原地等着,虽然不怎么害怕,内心却极其紧张和好奇,心跳也加快了。一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能干掉这个骑马的人,那就美啦;我有了一匹马,整个世界便是我的!”然而,当他看清来人乃是小马夫汉斯,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一脸痴憨善良的孩子气,却不由得笑了。要杀死这么个善良可爱的小伙子,非得有铁石心肠不可。他亲切地招呼汉斯,也温柔地向那匹名叫汉尼巴尔的马致意,抚摩着它温暖湿润的脖子。汉尼巴尔立刻便认出了他。

“你上哪儿去啊,汉斯?”他问。

“来追你呐,”汉斯笑道,露出一口光洁的牙齿,“你已经跑得这么远!可我是不能呆得很久的,只奉命向你问好,把这个转交给你。”

“谁让你向我问好呢?”

“丽迪娅小姐。嘿,你今天可把咱们害苦喽,歌尔德蒙老师;我这会儿能出来跑跑真开心,虽然万万不能让老爷发现我溜出来是替人办事的,否则就会送命。喂,接着!”

他递给歌尔德蒙一个小包;歌尔德蒙收了下来。

“我说,汉斯,你口袋里可有个面包什么的?要有,就给我吧。”

“面包?也许还能找到一片。”汉斯边说边掏口袋,真的掏出一块黑面包来。递给了歌尔德蒙后,他就打算往回走。

“小姐这会儿在干什么?”歌尔德蒙问。“她没有交待任何别的话么?你没有带来一封信么?”

“没有。我只见到她一会儿。家里空气紧张,你知道;老爷就像扫罗王1似的奔来奔去。我只奉命把那玩艺儿交给你,再就没有什么。我必须回去了。”

“好的,汉斯。只是稍等一等!我说,汉斯,你能不能把你那猎刀让给我?我只有把小刀。万一碰上狼,可就——要是手头有把真家伙,肯定会好一些。”

汉斯压根儿听不进去。他说,歌尔德蒙老师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是十分难过的;不过,他的猎刀嘛,不,他永远也不会给人,即使付他钱,即使交换,即使圣女热诺维娃亲自来求他,也不行。好啦,他还得赶快走;他祝歌尔德蒙老师一切如意;可这猎刀的事,他感到很遗憾。

两人握了握手,小伙子就骑马离开了;歌尔德蒙目送着他,心中异常难过。随后他动手解开那小包,见了捆在上面的一条优质的小牛皮带子很是喜爱。包中是一件灰粗毛线织的紧身上衣,显然是丽迪娅专为他精工织成。在这软和的毛衣中,还藏着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硬东西。原来是一块火腿;火腿上再切了一道小口,小口中嵌着一枚亮晶晶的金币。书信却没有。歌尔德蒙双手捧着丽迪娅的礼物,站在雪中踟蹰不前。最后他脱下外套,把毛衣穿起来,身心立刻感到一股舒适的暖意。他很快穿好衣服,把金币放到最保险的口袋里,把那条皮带束在腰上,又继续赶路。是该找个地方歇息的时候了,他已经非常疲倦。可他不愿意到农民家里去,尽管那儿暖和一些,而且有牛奶喝;他不想多讲话,让人家刨根挖底地盘问。他在仓房中过了夜,第二天一早又冒着严寒和狂风出发,在寒冷的催逼下快步前行。一连许多晚上,他都梦见骑士和他的宝剑,梦见他那两个女儿;一连许多天,他的心感到孤寂、惆怅,郁郁不乐。

这一天他投宿在一个村子里,贫苦的农民们拿不出面包来周济他,只给他喝了一碗小米羹。可就在这儿,歌尔德蒙又有了一番新的经历。半夜,他借住那家的主妇养孩子了,歌尔德蒙当时也在场。人家把他从草堆中拽起来,让他去当帮手,结果实际上除了让他给在床前张罗忙碌的收生婆端端灯以外,什么也没轮上他做。这是他第一次看生孩子,两只惊异的火热的眼睛一直盯着产妇的脸,突然多了一种新的体验。至少他觉得,他在这儿的产妇脸上看见的表情,是很值得注意的。在松脂木火光的映照下,他盯着那个在阵痛中叫唤的妇人的面孔,有了一点意外的发现:这痛苦得扭曲了的产妇脸上的线条,和他见过那些为爱所陶醉时妇女脸上的线条,竟没有多大区别!同那极乐时的表情相比,这陷在巨大痛苦中的表情更显得激烈一些,样儿也变得更厉害些——但从根本上讲,却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紧张的抽缩,一会儿光彩耀眼,一会儿黯然失色。真奇怪,他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突然会领悟到这样一件事:痛苦与欢乐原来是相似的,好像一对同胞姊妹。

在这个村子里,他还有过另一种经历。那是在分娩之夜的第二天,他看见一个邻家的妇人,便用爱慕的眼光对她发出询问。她马上就给了回答,他于是又在村里呆了一夜,使得这个妇人非常幸福;因为这是他几个礼拜来,在情欲一再受刺激又一再失望以后,第一次得以满足。然而这一天的迁延,又导致他经历另一件事,害得他第二天在同一座村子里碰上一个伙伴,一个叫维克多的高大而粗野的家伙。这位老兄一半像个神父,一半像个绿林豪杰,操着半吊子拉丁文向歌尔德蒙搭讪,自称是个旅行的学生,虽然早已过了当学生的年龄。

这个生着一撮山羊胡子的家伙亲亲热热地向歌尔德蒙打招呼,谈吐间显出一个流浪汉的洒脱幽默,很快赢得了年轻同事的好感。歌尔德蒙问他在哪儿念的书,准备上哪儿去,这个奇妙的老兄便声称:

“凭良心起誓,我上过的大学够多啦,科伦、巴黎全都呆过;关于腌制腊肠的形而上学理论,敢说很少有谁比鄙人在莱顿那儿写的那篇博士论文谈得更精深。在这以后,兄弟,我这狗娘养的便跑遍德国,真是不知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渴;人家都管我叫农民的灾星,而我的职业便是教年轻娘儿们学习拉丁文,并且用魔术把烟囱旁的熏腊肠变到自己肚子里去。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村长太太的床。只要乌鸦不早一些吞掉我,我最终免不了还得去干干大主教的讨厌的营生。小伙计,得享乐时且享乐,这最好不过;说来说去,一块烤兔肉吃到我可怜的肚子里头,比搁哪儿都要安逸一些。波希米亚2国王是我兄弟,我们的天父就像养育他一样养育我,只是最美妙的事情,他却让我自己来做;比如前天吧,他就像所有狠心的父亲一样,用我去救一头饿得半死的狼的命。我要没把这畜生揍死,嘿,伙计,你就永远别想得到跟鄙人结交的这份荣幸喽。Insaeculasaeculorum3,阿门。”

歌尔德蒙领教这种穷开心的幽默和流浪汉拉丁文的时候还不多,对这个身高体壮、蓬首垢面的粗鲁家伙以及他那刺耳的狂笑颇有些个害怕,每当他逗趣时,他总是这么笑的。但尽管如此,在这个饱经风霜的流浪汉身上,却有某种得到他欢心的东西,因此对方一说再说,他便欣然同意与他结伴同行;不管那打死一头狼的事情是不是吹牛,有两个人一起总可以放心大胆一些。可在他们继续往前走以前,维克多老兄如他所说还打算跟农民讲讲拉丁文,两人于是在一个小农家里住了下来。但与歌尔德蒙过去在整个流浪过程中走到一座村子或一个农庄时的做法不同,他是挨门挨户地去啰唣,见到一个女人就搭讪,鼻子伸进每一家的猪圈和厨房,大有一位收税官的架势,如果不每一家给他送上一点贡品,就绝不肯离开村子。他给农民们讲威尔士兰4的战争,他在厨房里唱“帕维亚之役”5的歌,他给老祖母们介绍治关节炎和掉牙齿的单方,他似乎无所不知,没有哪儿不曾去过。他那用腰带系紧的上衣里边总塞得胀鼓鼓的,全是村民送的面包呀,胡桃呀,梨子干呀什么的。歌尔德蒙不胜惊讶地从旁观察他,看他如何不知疲倦地进行自己的征讨,一会儿吓唬农民,一会儿又讨好人家;一会儿装腔作势,令人瞠目;一会儿咕噜几句拉丁文,俨然学者的气派;一会儿又吐出一连串古里古怪的盗匪黑话,叫听者为之一震;而且,不管讲故事也好,发表学者般的演说也好,一双滴溜溜的警觉的眼睛都不忘记记下每一张面孔、每一个打得开的抽屉、每一只碗和每一个面包。歌尔德蒙看出,这是个老奸巨猾、久跑江湖的流浪汉,这是个见多识广、饱尝饥寒、在为苟延残喘地生存下来的艰苦斗争中已变得既聪明又无耻的人。凡是长期过流浪生活的人,看来都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歌尔德蒙有朝一日是否也会变成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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