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关于人类对彼此行为的讨论,迟早都会归结到“人类天性”的争论。对生物老师来说,这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说明的事。一方面,我们的物种因团体生活与合作而存活下来;另一方面,最强大的个体的兴旺总会以弱者为代价,我们才能有所演进。最后,我们总是会因界限的设定与彼此大吵。我们能以自我为中心到什么程度?我们有义务关心彼此到什么程度?
讨论中,总是有人会引述“同理心”与“人文主义”的字眼。但那只是空谈。因此,任何人都总是能回答“想想一条下沉的船”,因为那只是一个影像。“想想一栋燃烧的房子。”面对这种论点,要赢得辩论是很难的。要是你将自己的道德推到极限,假如你只能选择一个人,你会救谁?要是救生艇上的座位数量是有限的,你会先将谁从冰冷的水中拉起?
你的家人。你总是会从你的家人开始。她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她冷得不得了,开启了所有暖气,穿了四层衣服,但仍冷得发抖。她在屋里各个房间之间穿梭着。她清理了凯文的房间,扔掉所有被单和枕头套,将洗衣篮里所有的上衣和牛仔裤扔进离家有相当一段距离的慈善机构捐赠箱。她已经用真空吸尘器吸掉所有可能掉在地上的衬衫纽扣,将任何大麻的蛛丝马迹冲进马桶。
因为,她是他的妈妈。你得从这里开始。
警方到场时,她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他们的律师已经指出,警方考虑到可疑人在整整一个星期以后才现身,居家搜索与任何法医学上的证据都可以被视为无效。他们可以提出抗议,拖延时间,让事情变得很棘手。然而,他的妈妈坚持放这些身穿制服的男子进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她的家里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即便她很难搞清楚,她究竟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他们。她冷得直打寒战。但是,她可是他的母亲。如果你不从这里开始,你又要从哪里开始?
现在,凯文的父亲坐在作为指挥中心的厨房里,电话一通接一通,屋子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男子。大家都很善解人意、非常关心、气愤不已,感觉很受伤,感觉遭到了攻击。大家都准备开战。这不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战争,而是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没有选择。爸爸的童年好友马里欧·利特的声音最大:“你们知道吗,这个女孩的家人本来可以跟我们谈谈的。他们本来可以试着循内部渠道解决这件事的。但是他们等了一个星期,直到他们知道这将对我们大家造成最大伤害的那一刻,才选在决赛之前撒这些谎,去报警!要是真有这回事,他们怎么不直接报警?为什么要等上一个星期?什么?你要我说为什么吗?就因为这座小镇里的某些人是嫉妒狂!”
对“这个女孩的家人”,他本来可以直接称呼他们的名字——安德森。但是这种称呼有效得多。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因为这个观点很快就传了开来:“当你放任体育总监自我膨胀时,就会发生这种事,嗯?我们给了他太大的影响力,他以为这是他的球会。因此,当现在正在失去自己的权力时,他就无法自制了,嗯,对吧?凯文比过去的他还要伟大,理事会和赞助商们无视他的存在,要求由戴维从苏恩手上接掌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的职务。对不对?所以,体育总监现在就得把家人给扯进来……”
戴维来到这栋别墅时,三名男子犹如警卫般站在屋外。戴维知道,今天晚上将改由青少年代表队队员来看守这栋别墅,仿佛这栋别墅需要保护。
“看起来真像是《教父》的场景。”戴维嘀咕道。
回答的是“尾巴”,这名身材魁梧的男子面露羞赧之色,因而夸张地咧着嘴:“对啊,对啊,不是吗?唐·柯里昂好像需要协助,好像一群胆小的赞助商就能改变什么……”
他拍拍自己的肚子,咯咯笑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结实的手搭在戴维肩膀上,说道:“哎呀,戴维,你知道的,我们只是想对这家人表示支持罢了。这一点,你总该懂吧?我们要证明,我们……团结一致。这你总该懂吧?我的意思是说……没人比你更熟悉凯文了。老天爷,这孩子实际上是你教养出来的。你难道会认为,球队里的男生会做出凯文被指控的事情吗?不是吗?那可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孩子,你总该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吧?”
戴维没有搭腔。这不是他的工作。这不是他需要面对的处境。你该从谁开始?若你实在是不得已,你要先救谁?你相信谁的话?
凯文坐在自己的床上。海报下方的他看起来是如此渺小,连帽毛线衣套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他在警察局睡了两夜。在那里,不管职员对你多友善,床铺有多舒适,都无关紧要了。当你就寝前听到门从外面锁上时,这就是会对你产生影响。他借此说服自己。他别无选择,这不是他的错,也许,这件事甚至其实并没发生过。他父母的屋子里挤满了从他小时候起就认识他的男子。他们认识他。他这一生就是特别出众,背负着独特的期许。所以,他们不相信这是他干的。他们怎能有这种想法呢?他们知道他是谁。他们不会抛弃他。假如有足够多的人支持你,你会开始相信几乎所有从你嘴里说出的话。
他借此说服自己。
戴维在身后掩上门,站在床前,直视着男孩的双眼。他们在冰球场上共同度过了许多时光,那搭乘球队巴士、驰骋全国各地的每个周末,加油站卖的三明治、扑克牌局。直到最近,他还只是个孩子。直到最近……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干这件事。我不要求别的。”戴维说。
凯文直视他的双眼,泪眼婆娑地摇摇头。他的面颊湿润,小声道:“我跟她做了,可是这是她要的。是她要求我的!你随便问派对上任何一个人……糟透了,教练……这是真的吗?你真相信我会强奸某人吗?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冰球馆里充满“父子情深”的所有日子,他和凯文、班杰在湖面上共处的时光,他所教导他们的一切,他们所共享的一切,历历在目。明年,他们会一起接管甲级联赛代表队。你要从谁开始?要是水温冰冷,而你又知道这条船不能将水里所有人送上岸,你会先牺牲谁?最后,你要保护谁?要是凯文认罪了,被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他本人。所有他关爱的人都会受到影响。他借此说服自己。
戴维坐在男孩的床上,拥抱他,做出承诺:一切都会没事的。他永远不会抛弃他。他以他为傲。船身也许会晃动,但它不会进水。屋内所有人的双脚都是干燥的。凯文转身面向教练,仿佛又成了小学低年级学生,小声道:“今天球队有训练,对吧?我可以加入吗?”
凯文的母亲坐在卧房的高脚凳上,想着凯文儿时的一段时光。当时凯文大约十岁或十一岁,她和丈夫从国外旅游回来以后,常发现整间屋子乱作一团。爸爸总是高声咒骂,而没有理解到这样的混乱是如何精心摆弄的,但妈妈很快就弄懂了其中的模式。同样的物品被移动过,同样的那几幅画歪斜地挂着,好几个餐盒显然被同时清空,食物将垃圾桶塞满。
当凯文进入青春期、开始在这里办派对时,妈妈当然也发现这间屋子经过了男孩全力整顿,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在这里待过。然而,在此之前,当他还小时,他骄傲地向爸爸保证自己不怕独自在家。他总是被迫在最后一晚回到这里,将整间屋子弄乱,这样才不会被人看出他一直睡在班杰家里。
凯文的父亲则坐在厨房里,他的朋友和商务伙伴在他周围说话,但他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这座小镇里是有一席之地的,在这群男人中是有地位的,而原因就只是他手中的钱。他曾经穷过,所以他深知,这群男人当中,没人会和穷小子打高尔夫球。他这一辈子追求完美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为这是他的生存策略。他完全是通过奋斗取得手中的一切的,他不敢幻想自己也能有富家子掌握的优势。他坚信:这就是他成功的基石,他准备比其他人更努力地工作,更无情地战斗。继续竞逐一切完美,用意在于不自满、不偷懒。你不能只将这种生活方式执行一半,职业生涯与私生活都必须如此,生活中的一切就充分反映了他个人。就连他的子女也是如此。外观的一处裂缝可能会变成一道沟壑。
也许,他想在警察局接凯文时和凯文说话,但每个字最终却变成了如雷怒吼。他以永不失去自制力、永远不拉高音量为傲,但当时的暴吼声让车身都有些颤抖。也许,他想针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吼叫,但是针对原因吼叫则比较容易:“天杀的!你怎么可以在决赛前一个星期喝醉?”
谈论一个问题的原因比谈论问题本身容易。对一名在工作中接触数字的父亲而言,数学是一项更持久的说明模式:假如X不存在,Y就不会发生。凯文承诺过父母,不会在家里办派对,但他还是办了。要是他没办派对、没喝酒、没把女生弄进房间,那他们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但现在,这位父亲没有选择。他承担不起任由某人中伤儿子的代价,他不能接受有人找他家人的麻烦。当警方介入,当凯文在全城居民面前被拽下巴士,当地方报社新闻记者开始打电话时,进行和平谈判所需的界限也就被僭越了。现在已经太迟了。他的企业是由他的名字组成的,这个名字一旦被抹黑,全家人的生活就会土崩瓦解。因此,他不能让他们得手,他甚至不能让他们存在。只是伤害他们还不够,他必须用他所能找到的每件武器来追杀他们。
这栋屋子里再也不存在对错,只有生存的问题。
当爸爸开门时,凯文和戴维仍然坐在床上。他站在他们面前,面容疲倦而苍白,充满威势地说明:“我了解你们现在只想着冰球,但你们下个球季如果还想在甲级联赛代表队执教、出赛,你们现在就得给我听清楚了。你们和彼得·安德森,其中势必有一方得滚出球会,没有任何妥协余地。他女儿说谎,理由多得数不清。也许她情窦初开,偷尝了禁果,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爱意被辜负了,她就假装自己被强奸了。也许她爸爸发现了这回事,气急败坏,她就说谎来保护自己,这样她才能继续保持自己在爸爸心中纯真无邪的小女儿形象。天晓得,十五岁的少女是很不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