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很喜欢一句古老的谚语:“当一个人走进森林、众人跟随的时候,你会怎么称呼这个现象?这是领导力。当一个人独自走进森林时,你会怎么称呼?散步。”
彼得走进屋子。他将牛奶放进冰箱,将面包放在厨房料理台上,将汽车钥匙放在一个碗里。直到那时他才想到,他把车停在冰球馆外面了。他平静地想着,他明天会不会发现车子被烧毁,里面塞满烧黑的树枝。他拿起钥匙,摘下钥匙圈,将钥匙放回碗里,把钥匙圈扔进垃圾桶。
蜜拉走进厨房。她踩在他的双脚上,他缓缓起舞,在妻子耳边低语:“我们可以搬家。你不管到哪里都找得到工作。”
“可是亲爱的,你不行。你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和冰球有关的工作。”
他知道。这一点,他太清楚了。然而,他说出下列这番话时却无比坚定:“你为了我搬到这里。我可以为了她搬出这里。”
蜜拉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她看见他的汽车钥匙放在碗里。自从她认识他以来,他所有的钥匙都挂在一个熊状的钥匙圈上。现在钥匙圈已经不翼而飞。
安娜坐在自己的床上,感觉这里已经不再像是自己的房间。母亲最生气、感到最受伤的,正是离婚后女儿没有搬来和她一起住。她说安娜是“相互依赖的经典案例”。她是因为知道爸爸没有她活不下去,为了他才留下的。安娜并不清楚。也许,这是真的。她总是想亲近他,这并不是因为他了解她,而是因为他了解森林。这是她的大冒险,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森林,整座熊镇没有比她爸爸更好的猎人。小时候,她总是清醒地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期待电话响起。每年冬天,这个地区经常发生牵涉到野生动物的交通事故。只要驾驶员通知警方受伤的动物消失在森林里,警方就会打电话给安娜的爸爸。
生活中,他的顽强、固执与沉默寡言是很糟糕的特质;但在森林中,这些是完美的特质。她母亲离家出走时,大吼道:“你们两个可以一辈子坐在这里,从来不说一句话!”他们真的这么做。他们就只是不排斥这一点,事实就是这样。
安娜清楚地记得,她在小时候总对父亲唠叨,要他晚上带她去打猎,但她始终未能如愿。原因是晚上打猎一直是很危险的活动,时间太晚、天气太冷。而她知道:真实原因其实是他喝了酒。在森林里,她的父亲总是相信自己的女儿,却不相信自己。
爱德莉在犬舍间走来走去喂着小狗。她能看见班杰在被改建为健身房的储藏室里,他把拐杖放在地上,坐在举重练习凳上。就算她的弟弟如此懒惰,他今天的举重成绩还是相当惊人。她知道今天球队开放自主训练,她在小镇里听说,他们在森林里慢跑,凯文也参加了。
但是,她并没有问班杰为什么他宁愿独处。她不想成为那种唠叨的姐姐。这或许不是她的出生地,但她仍是熊镇的女孩。像森林一般坚忍,像冰一样刚强,安安静静,努力工作。
安娜赤裸着站在自己卧室里的镜子前,数着。她一直对算数很在行。这么多年来,她的数学总是拿到最高分。她小时候总是数着包括石头、小草的叶片、森林里的树木、水槽下方橱柜里的空瓶子、玛雅皮肤上的雀斑,甚至呼吸。有时她心情非常恶劣,就会数伤口。但是,她最常数的还是错误。她会站在镜子前,指着这些错误:她身上所有不对劲的事物。当她抢在学校里其他人之前、大声对自己说出这些错误时,她觉得比较舒服。
父亲在敲她的门。他已经多年不曾敲她的房门。自从母亲离开以后,父女俩就住在分开的公寓房里,各过各的生活。她穿上衣服,惊讶地开门。他站在玄关,一脸困惑。这时,他非常清醒,不是那个总是熬夜、悲伤又孤独的男人,脸上也没有喝醉酒的困惑表情。他伸出手,却没有碰触她。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对她的关心。他缓缓地说:“我和狩猎协会的几个人谈了一下。球会已经召集一次会员大会,一群家长和赞助商要求针对彼得进行投票。”
“针对……彼得?”安娜重复。这几个字的意义还没有融入她的脑海。
“他们要求球会炒掉他。”
“什么?为什么?”
“派对结束后一个星期,他才报警。有些人说……这件事……是……”
他无法在女儿面前说出“强奸”这个词,他可不想让她发现,他因为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感到多么快乐、多么轻松。他害怕,一旦她知道他对此感到快乐,就会痛恨他。
安娜用拳头擂着床沿。“谎话?他们说这是谎话?现在他们觉得,彼得想要暗算凯文,所以等了一个星期才报警?好像凯文是这件事情的该死的受害者?!”
爸爸点点头。他站在门口许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才说:“我在厨房里做了驼鹿肉汉堡。”
他关上房门,走下楼去。
那天晚上,安娜打了一百次玛雅的电话。她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没有得到答复。她知道玛雅恨她。因为玛雅预测的就是这件事。如果她没有说出真相,凯文只会伤害她。但现在,他也伤害了玛雅所爱的每一个人。
门铃响起,彼得去开门。是球会总监。他看起来如此沮丧、满脸皱纹、汗流不止、蓬头垢面。他被压力折腾得筋疲力尽,彼得甚至无法憎恨他。
“他们会召开一次会员大会,并进行表决。球会是由会员组成的,要是他们要求理事会开除你……那么……我可就无能为力了。但是,你有权到现场为自己辩护。”
玛雅跟在爸爸背后,走进玄关。一开始,彼得伸出手臂,似乎想保护她,但玛雅沉静地将他的手臂推到一边。她站在门口,双眼直视球会总监。他也看着她。
至少,他这么做了。
当班杰用拐杖敲爱德莉卧室的门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他站在外面,手臂肌肉因疲乏而颤抖着。爱德莉只知道,正常人的运动分为三个阶段:忍受痛苦、学会享受痛苦,以及开始期待痛苦。她弟弟的境界还要高出一截。他需要痛苦。他依赖痛苦。没有痛苦,他活不下去。
“你能载我一程吗?”他问。
她想问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她不是那种类型的姐姐,如果他希望有人对他唠唠叨叨,他得去找佳比或凯特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