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一时竟没明白于大的意思,“老夫人说什么?”
“去跟大人说,让他给我叫个侍医来。”于大盯着阿才,把膝上的饭推到了一边,“并不特别难受,腰不酸背也不痛。只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吃饭。”
“要叫侍医?”
“是。”于大使劲点头,又笑了,“真没出息。老说些大话,最后还是爱惜自己。我不能就这样舍弃性命,还让你这般担心。”
阿才有些摸不着头脑。于大依然笑着,一脸惭愧。老夫人真的因为没了食欲而担心吗,还是考虑到阿才的处境装病?看她的表情,似是前者;可从她的性情思量,则可能是后者。
“老夫人多少吃一点吧。”
“唉,那就喝几口汤吧。”于大把推到一边的早饭又拉了回来,端起汤碗,动作颇为自然,毫无可疑之迹。她道:“天一热,就不思饮食。”
“要是想吃什么……”
“不不。”于大摆了摆手,双手合十,“还是因为岁数大了。我要是太固执,以后就去不了西方净土。你不必担心。”
阿才只能半信半疑撤下饭食,叫人去回家康。
家康马上叫了曲直濑玄朔前来诊脉。玄朔诊后,道:“不必多虑,很快就能康复。”
然而于大却没如他所言很快康复。开始时她还起来抄抄阿弥陀经,七日后便卧床不起,形容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医士换了好几个。虽然都知道脉搏日渐衰弱,乃是因为食欲不振所致,可除此之外,一切又都无碍。于是,医士都说:“恐是阳寿已……”他们都想到了于大的岁数。
如此一来,阿才愈发坐立不安,总觉老夫人之恙有其他原因。
卧床以后,家康常来探视。有一次,他还特意带来了一种珍贵的新瓜。他亲自弄碎了瓜,喂进母亲嘴里,希望母亲能吃上一口。家康在时,于大把瓜含在嘴里,可待家康一走,她便吐了出来,道:“我真高兴。可肚子里有上千尊阿弥陀佛,已经没有装这些瓜的缝儿了。”
八月二十五,天气明显转凉,于大硬要阿才扶她坐起来。阿才只好扶她起来,靠到叠起的被褥上。于大道:“没事了。天凉了,我慢慢就好了。”她说着,让阿才拿来一个匣子。
“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恍恍惚惚看见凤来寺的真达罗大将。他对我说:你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得给大家留个念想。你把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阿才看那里边,有五个小包,包内有梳子、簪子、义甲、香袋等,每包里又加了几块黄金,一一写了姓名。没有家康的名字,只有阿江与夫人和于大在久松家生下的两子的正室等人。
于大拿出一个装有香包、胭脂和贝盒的袋子,上边未写名字,道:“等阿千过来,把这个交给她,待她长大自然明白。”
阿才见上边写着:传通院光岳蓉誉智光敬上。她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阿才,这个给你。你这个夏天一直给我打扇,把大人给的这把扇子送给你。”
第五个包内是一把扇子,另有几枚小钱。阿才顿时坐立不安:若老夫人是故意拒食,那么今日做这些事,难道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将熄灭?必须去告诉大人……
“阿才,看你心神不定的,怎的了?我要是想见大人,自己会说。”
“是……”
已经无可怀疑了。于大没有背叛对佛祖发下的誓言,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你怎的哭了,阿才?”分派完物品,于大松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激昂的语调,道,“不能输给男人。坚定和誓言不仅仅属于武士。阿才,你千万不能忘了,若是你不够执著,便是自私。”
阿才像是中了咒语,僵在那里。
“阿才,武将以死在榻榻米上为耻。对武士们引以为豪的事,我曾感到厌弃,甚至想要诅咒它,认为它偏离常规,违背了神佛意愿。神佛想让每个人都寿终正寝,可他们却急于赴死。”于大倚在被子上,闭眼说着话。她侧着身子,一脸憔悴,让阿才想起院子里干瘪了的白色牵牛花。
阿才看于大似乎还要说下去,忙用温水湿了湿她的嘴唇。
“多谢。”于大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我想差了。谁也不喜欢死,不想死,想长久活下去!可即便如此,却不得不死。我终于明白,这都是因为我们生在乱世。这些,你明白吗?”
“是……阿才明白,没有人想死。”
于大轻轻点头,干枯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谁也不想去死,可是不得不死。人若是没了这个烦恼,便能将乱世变成太平盛世。为此,我无数次地向神佛祈祷。”
“以前也常听老夫人说起这事。”
“我的祈祷灵验了,神佛保佑大人。可是,我这个老太婆却没有如约……这样,便要输给男子了。”
“那又怎样呢?”
“男子坚信太平盛世能够到来,为此付出性命。我不能输给他们!真正的武将不能死在榻榻米上——他们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