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在京城,郭老说话就很随意。他书院里收留了一大堆京城来的官员,也没见他收敛。
周太傅显然也知道郭老的脾气,并不生气,只是叹道:“他那性子就是如此,不该当官的……现在也好,离京城远,地方偏僻,可也少了许多看不过眼的事儿,省得哪一日他闯下大祸,那就连救都就不下来了。”
说着,周太傅一笑,“而且他来了地方多年,到圆滑事故不少,瞧着没以前那般棱角分明。”
当个县令的确没办法太倔强冷硬,要不然他也当不成,小小一县令,上面有不知多少人管,下面乡绅也不能轻视,他要是再想保持清廉,不同流合污,这日子过得就更艰难。
周太傅提起他这位弟子,眉眼含笑,看起来就如一寻常长者一般,哪怕声望隆重如他,在关爱后辈上,也与一个田舍翁并无太多不同之处。
“阿尘啊,这次叫你过来,是为了老周他那不争气的学生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郭老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告示都贴咱书院门口了。”
“是。”红尘点点头,“说是县太爷家的公子得了怪病,特求名医诊治。”
“你可得帮这个忙。”郭老扶住红尘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红尘愣了下:“山长莫不是弄错了,学生并非大夫,于医道也不怎么懂。”她最多也就闲来无事翻过些医书,还是当年读经史的时候,被先生逼着随意看看,比大部分儒生知道的一点儿都不多。
她要给人看病,那叫草菅人命。
郭老摆摆手:“你先去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红尘一听便知,怕不是一般的病症,恐怕县令公子的病,有点儿不能对人言之处。”她也只好答应,老山长开口,若是不肯应,那就是她不懂事。
要不怎么说和人交往一多,麻烦也就多了,人情关系是最让人不得清净的东西,可一个人若是一点儿人情往来都没有,那日子也过得不是滋味。
郭老带着学生逃课,其他先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日头挂在天上,尽忠职守,地上的人都被晒得没了精神气,连路边做点儿小买卖的商贩也有气无力的。
周老先生微微颤颤地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儒生连忙过来搀扶,脸色通红,似有愧色:“学生惭愧,竟然还劳老师担忧。”
摇了摇头,周老先生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不是亲子胜似亲子,龙儿病重,我怎么坐得住!过来,见过你郭伯伯。”
红尘很低调地跟在郭老身后。
那中年人很干脆利落地一揖到地,毕恭毕敬。无半点儿轻蔑。
要知道,郭老固然德高望重,但他也只是个书院的山长,身为官员,哪怕只是个七品小县令,真不想把他当一回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面上客气些便是。
他门生故旧再多,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个就找一个县令的麻烦,还是杞县的父母官。
这位县太爷的表现却出自天然。他真不像是个官老爷。更和那种最迂腐,最书生意气的读书人类似,人过中年,满脸的疲惫。络腮胡子都显得那么不齐整。但那双眼睛带给人的感觉。到像是他们书院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样。
称职不称职的先不提,这应该不是个很坏的官。
看来杞县有福气,能得一好脾气。脑子清楚,不贪婪的县太爷,哪怕只有几年,老百姓们的日子也必然好过。
红尘跟在郭老身后,一起进了官衙,一进去就愣了下。
都说官不修衙,那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可这官衙就修得很好,虽然不是富丽堂皇的那一种,却特别规整,地上是青石板,花圃里的花开得鲜艳,她一眼就认出好几种是苍青山上的野花,还有不少石凳,石桌,布置极为清雅。
红尘是记得这座官衙的。
当年她还是蒋红尘的时候,被拐卖到锦城,爹爹来赎人相救,回到杞县,便入了一次官衙,那时候那个衙门可真是破旧的厉害,一进去就有一股子阴森恐怖的感觉。
毕竟是人生之初踏进去的第一条名为苦难的河流,每个细节她都不肯忘记。
没想到重来一次变化如此之大。
先存了三分对这位县太爷的好感,然后一到县令公子的房间门前,她就顿时捂住脑袋,恨不得把那点儿好感都撇开,不过再一想,老子英雄,儿子也不一定就是个好人,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屋子里传来一阵连一阵的**声。
周老先生先掉下泪:“龙儿这是怎么了,他才十五岁,那么年轻,怎么就得了病?”
红尘停住脚步,先不肯进去,低声问县令:“令公子想必请了大夫,大夫们都怎么说?”
县令呆愣半晌,苦着脸摇了摇头:“请来的大夫有十多个,也只说诊断不出,一个便罢了,这一连十多个,都说不知道我儿子罹患什么疾病,让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呕!!”
还没推门,房间里就透出来一股子酸臭味,几个丫鬟一点儿都不意外,很快收拾了病人呕吐的秽物,又扶着公子躺下,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下去。
郭老戳了戳红尘的胳膊:“看见了没有?你仔细看清楚,我觉得一定是中了邪。”
隔着门缝,只见那个少年公子面孔浮肿,双目紧闭,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最要紧的是肚子肿胀的厉害,鼓出好大一块,还一动一动的,看着特别吓人。
郭老扫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