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詹明明,江苏南京人,家住秦淮河那边的饮马巷。我从金陵中学毕业,直接考了国外的大学,在伦敦读了一年,转到纽约又读了三年,毕业后拿到了一家大公司的Offer,当上了华尔街的高级白领,过上了大家都羡慕的人生,逢年过节亲戚聚会我是大家必谈的话题。
但这并非我的本意,而是父母给我设计的人生。父母从小就教育我说明明你要好好学习力争上游,一步赢步步赢,这样你才能当上人上人,爸爸妈妈在亲戚面前也有面子。我不知道什么是“人上人”,但也不知道自己该过什么样的人生,就跟着爸妈的设计一步步走了下来。
我从小就过很规律的生活,早晨五点半起床朗诵练习英语和普通话,七点出门上学,晚饭后做作业到九点半,按照我妈妈的要求——她是个钢琴老师——练一个小时的琴,睡前压半个小时腿,然后又是新的循环,一周六天,周日爸爸带我去练芭蕾。我知道班上很多女生都说詹明明是个怪物,詹明明就像个机器人,我从没有反驳过,因为没法反驳。她们讨论最火的偶像,一起去看校队的男生打篮球,互相分享歌单,为那个长得有点像金城武的校草争风吃醋的时候,我就是默默地重复着我的循环。我连校草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的世界里只有成绩、英语成绩、钢琴考级和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是因为我一直在练《天鹅湖》里奥杰塔的一段独舞,我的芭蕾老师说反正我也不考舞团,练好这支舞就够了,而且练芭蕾本来就是图个强身健体,培养一下仪态气质,就算我会跳100支舞曲,我又跳给谁看呢?
我也没有谈过男朋友,这真是很让我沮丧的一件事,我不是不喜欢男生,也不难看——毕竟练了那么多年芭蕾,身段气质都是可以的——也不是没有男生追过我,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跟男生相处。我该跟他们说什么?我该跟他们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尺度?我又怎么展现我可爱的那一面——如果有的话。追我的男生很快就明白我真的是女生们所说的那种机器人,他们再暖男我也热不起来,于是都失去兴趣了。有个男生甚至说了解我越多他越怕我。
我只好看言情小说来找补,可我的理性思维在我看小说的时候也一直工作,我很快就看穿了言情小说的套路和公式,我试着自己写了几个短篇发在网上,热度居然比我看的那些还高。这让我对言情小说和自己都更加失望了,我想詹明明你完了,你真的完了,你就是铁你就是钢,你是万年不化冰,还是那洞悉人心的女妖怪。
来了美国之后情况也没好转,加上我又忙,上学时忙进了公司更忙。普通的美国公司是比国内公司轻松的,但华尔街的节奏不一样,这是个特别讲段位的地方,什么都有段位,你的学校你的公司当然是有段位的,大家拿出名片的那一刻就看出差距了,你租的房子是有段位的,你要住在某几个街区,报出地址来都高人一等,社交场合也有段位,有的聚会像我这种学历的人根本进不去,不过长得特别好看的女孩例外。你想超越段位,你就得加倍努力,国内有些IT公司讲996工作制,华尔街这边讲一周工作多少个小时,996是每周工作72个小时,华尔街这边像我这样的新人每周至少110个小时,有个凶猛的家伙在赶项目的那段时间甚至每周工作150个小时,吃住都在办公室里,困得不行直接倒在沙发上睡。这种生活节奏,谈什么男朋友?
我们公司还算好的,老牌的金融公司,股东都是美国顶级的OldMoney,比较老派和从容。我们的业务面很广,一级市场、二级市场、夹层基金都做,各部门的方向不一样,我这个部门主要是投将上市的新公司。
前段时间有间我们投的公司准备上市,账目送到我这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数字都对得上,但我就是觉得有问题。我的同事都劝我睁一眼闭一眼得了,账既然是做出来的,那就有不同的做法,做账的人够聪明,我从数字上看不出纰漏,就该让人家过关,反正公司上市了是股民买单,我们赚了就离场了。可我还是写了邮件给部门领导,要求增加一道审计。没几天审计事务所的人从加州飞过来了,也是个混在美国的中国人,叫尹光熙。
这人看着根本不像会计,一身骚气的紧身西装,花里胡哨的领带,尖头皮鞋擦得锃亮,细长眼睛单眼皮,很韩范儿。
尹光熙落地就问我纽约哪里的烤肉好吃,要不要一起去吃烤肉?我可不跟他客气,说你是来工作的!把他拽到会议室,给他看堆成山的纸质账目。尹光熙当时就愣住了,说你真让我看账?我说你一个审计师你不就是看账的么?三天内看完给我出报告!我也不给他公司的门禁卡,就把他丢在会议室里了,一日三餐让披萨店给他送外卖。
其实我知道三天不可能看完那些账目,半个月都看不完,但我想那间公司的CFO肯定知道账有问题,我这边让审计来查,那边就邮件通知那间公司说我们在对你们做审计,对方害怕了,就会主动坦白或者想办法补救。没想到对方公司还真沉得住气,收了我的邮件之后回复说好的我们静等结果。我气不打一处来,拿假账上市就是生割韭菜,虽说割的是美国人民的韭菜,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我正琢磨该怎么办呢,尹光熙蓬头垢面地来找我了,三天里他真的把那些账对完了,他说确实有问题,给了我一摞表格,就回酒店去睡觉了。我心说这骚货是个奇才啊!那颗脑袋莫不是一台计算机么?
我看完那摞表格就明白了,这里面的水真的很深,利益牵扯面极广,这间公司从成立开始就想割韭菜,但它们的股东是几家声名显赫的大机构,还有前任政府的要员。难怪我的前辈劝我睁一眼闭一眼,这事儿就是断人财路,中国话说好比杀人父母,我在这行就别混了。
我义愤填膺又没办法,就去公司的淋浴间冲了个澡,回来一看尹光熙给我的那摞表格不见了。我立刻明白了,我们公司跟这事儿有关系。
这时候尹光熙那个骚货来找我了,半天不见这小子又把自己收拾得油头粉面,还带了束花。我这辈子还没收过什么花,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我哪有那个心情?我说审计的工作他做得很好,但付钱给他们事务所是我们财务的事,请他别来烦我了。可他赖着说他来的时候叫了烤肉外卖送来我公司,他得吃了外卖再走。深夜里公司人不多,我说你随便吧,想喝可乐喝咖啡那边都有免费的。然后我就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笔记本写了封邮件给大老板,没有立刻发送,我呆坐在那里用便携式音响听《天鹅湖》。
尹光熙特别狗腿地给我端了杯咖啡来,跟我说自己也很喜欢《天鹅湖》什么的,我说你就别闹了你应该喜欢《江南Style》。他跟我肚里的蛔虫似的,说我知道这事儿捅出去你就得卷铺盖回国了,所以你才听着音乐犹豫不决,你这是在培养杀气。我说什么鬼?他说杀气就是那种事到临头一刀两断的觉悟。
我说你知道么《天鹅湖》其实是有两个结局的,当年两个结局会一起上演,喜剧结局里爱情破除了魔法,天鹅被解救,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悲剧的结局里王子投湖殉情,可屁用都没有,天鹅还是被魔王带走了。我觉得喜剧那版就是柴可夫斯基写来哄孩子的,他真正想写的只是那个悲剧的结局。那个结局告诉我们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但好人还是可以选择当好人,我詹明明一辈子都是个好学生,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尊老爱幼孝敬父母,我连入团都是我们班上第一个!我千辛万苦要当人上人,人上人就一定得是坏人么?是坏人大不了老娘不干了!南京的鸡鸣汤包鸭血粉丝汤不好吃么?尹光熙想了想说,你说的那个鸡鸣汤包真的那么好吃?
我说我们南京好吃的还多着呢!就按下发送键把给大老板的邮件发出去了。
这时候一个穿着送餐员制服拎着个保温盒走了进来,我刚想说这送烤肉的怎么进来的?保安不拦他么?忽然发现周围的环境有点不对,刚才还有几个同事在加班,现在诺大的办公空间里就我、尹光熙和送餐员。按理说就算同事们下班也打个招呼,但他们都悄悄地走了。
送餐员在我面前站定说詹明明?然后从保温盒里掏出一把漆黑的手枪指着我。我忽然明白了,想我死的是我的公司。
这时候尹光熙开腔了,说一单活儿有必要派两个人来么?杀手说那是因为你三天没有动手,客户那边电话来催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呢,就看见尹光熙一个箭步上前,把枪推到杀手自己的下颌上,扣动扳机,杀手脑袋顶上炸开一个大洞,血溅到了天花板上。
我真给吓傻了,尹光熙二话不说,拖着我就跑。这家伙跑起来跟腾云驾雾似的,我一路上脑子都乱糟糟的,嚎啕大哭以泪洗面,清醒的时候已经离开了曼哈顿岛,到了新泽西入住了一间偏僻的汽车旅馆。尹光熙正在检查他的武器,一把手枪一把匕首两个弹匣。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尹光熙说你先喝杯咖啡定定神,不然一会儿吓出心脏病我还得送你去医院。
他的故事真是匪夷所思。他说他那间审计公司其实是个杀人公司,审计师的身份让他们能很方便地去世界各地出差,多数时候他们是真的去审计某家公司的账目,少数时候他们会收到一个人的资料,那个人就是他们的目标。我就是他这次的目标,但这是在他跟我见面之后才知道的,而且我那时候正把他关在会议室里对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