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平定天下,在吴地行分田改制之后,回到长安的第一件全国政令,竟只是在台阁六曹之外,添置了助农曹而已。这让地方上等着皇帝杀招的豪强大族颇为错愕。他们屏住呼吸,要看皇帝的后手,可是这口气憋得太久了,直憋过建安五年,来到了建安六年春,还不见悬在脖颈上的那柄刀落下来,众人便不可自控得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怀疑他们脖颈上本就没有刀,原是他们自己吓自己的。
“吴地原是林莽之处,与天下它处不同。当初圣驾在吴地,也是为了平定山越之乱,这才顺势挥刀。想来皇帝就算再怎么雄才大略,有王莽血淋淋的前例在,也不至于发了失心疯,要与天下为敌。”
“就是这样没错。正如当初光武帝成事,身边左辅右弼,二十八将,不也是个个沾光吗?南阳帝乡,百年来谁敢深究?如今皇帝能平定天下,也借了大族之力,岂能反过身来斩断自己的臂膀?”
“我看当今陛下如今是收了心,不愿再动兵戈了,只一心往民生百工上下功夫。从去岁回了长安,皇帝留意的一会儿是水碓脱壳稻谷,一会儿是水排替代马排,又还亲自督造新纸——如今马上安定天下的时候过去了,要转到下马安天下了。诸君还是要子孙多读书,以后上台阁、入中枢,才是正经仕途。”
“陛下留心民生,岂是这次回长安之后才开始的。我倒是听说,皇帝在吴地的时候,就曾与如今助农曹新任的尚书曹子脩一同去割漆,结果害了漆疮,闹得浑身红肿,险些毁了相貌。”
等到地方上豪强大族关于皇帝动向的这波热议过去之后,天下好似真的步入了蒸蒸日上的路途。
东汉以来,以台阁取代丞相,又下置六曹,各曹有一尚书,下领数位尚书郎。如今皇帝新置的助农曹,规格却有些不同,虽然名义上与其它六曹一样,同属于台阁,上归尚书令杨彪管理。但第七曹由曹昂录事,可直报皇帝,其下于十三州,各置一名助农曹尚书,分领各州助农曹事宜,每州助农曹尚书之下,又有尚书郎若干。这十三州的助农曹尚书,都是皇帝亲自选用的,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二十八岁,且其中有十人都出自吴地——已经经历过分田改制的吴地。
建安六年初,汇集于长安受命之后的十三州助农曹尚书,启程前往各自的辖区。而自吴地而来的陆逊,则被委以了冀州重任,以尚书郎名义给他作为副手的,便是冀州牧的次子曹丕。
仲春时节,冀州牧曹操率领袁谭、刘备等人,亲自出城迎接助农曹尚书陆逊。
冀州乃是河北重地,人口百万,百姓富庶。皇帝选择派来冀州的助农曹尚书,必然是心腹之人。
却见这位新来的冀州助农曹尚书陆逊,看着刚及弱冠的年纪,乌发红唇,面如傅粉,明明是大族公子的相貌,此时却穿了一身褐色的短衣,仿佛田间的农户一般,出现在这样正式的场合,怎么都有些惊骇世俗的味道——就不知道是这陆尚书别出心裁,还是因为皇帝的指示了。
曹操眯眼望着快步行来的年轻人,掩下心中深深的诧异,抢上前去,亲热笑道:“在下冀州牧曹操,这位是袁氏大公子袁显思,另一位是冀州别驾刘玄德。陆尚书远来辛苦,在下为陆尚书安排了宴席,接风洗尘。”又道:“虽然陛下信中有言及陆尚书年少有为,但在下着实没想到陆尚书如此年轻。看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已经老朽了。”
陆逊当初在吴地初见皇帝的时候,还未脱去少年之感,但经过吴地一年的征战与斗争,在血与火的洗礼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此刻听了冀州牧曹操客套的说辞,嘴角也挂了一抹礼貌的笑意,开口却是道:“我等为陛下做事,说什么辛苦?曹州牧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还有差事在身,无心赴宴,不如等到这差事办完了,再烦请曹州牧为我送行?”他给了个软钉子,把接风洗尘的事儿给推过去了,又道:“曹州牧的大公子,就是我们助农曹的大尚书,我来冀州,行事便宜许多。我年轻不会绕弯子,就同曹州牧直说了。这次我来冀州,背负皇命,时间紧,任务重,州牧大人别怪我不懂礼数——曹二公子,请把那书册呈上来。”作为冀州助农曹尚书郎随行的曹丕便上前来,此时不能与曹操叙父子情,只按照陆逊的吩咐,将怀中揣着的书册捧给他。
陆逊打开书册,边走边指给曹操等人看,“诸位大人请看,这书册乃是未央殿中陛下亲手交给我的。里面画了许多新器具的结构图样,旁边有文字解说。譬如这一页是曲辕犁,这种犁辕的长度短,比从前的灵活省力,陛下已经在长安试过了,用这种犁,耕种之时只需要一头牛就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用二牛抬杠的犁,曹州牧您是做实事儿的人,自然清楚这里面的益处有多大。”他翻过一页,又道:“又譬如这水排鼓风,比之从前人排或是马排,造铁器农具的时候,省时省力还省用度……”他举了两个例子,便飞快掀过整本书册,道:“这里面全是陛下命人新造或总结的,各地最先进的生产工艺手法,如今交到我等手中,命我等以最快的速度,将之传授给冀州的百姓。”
曹操的心神还停留在第一页的曲辕犁上,他在与袁绍对峙的时候,是在荀彧身边亲自处理过庶务的,自然清楚其中的进步与影响,不禁大感震动。若这一书册中,都是这样的器物。一旦传给冀州百姓,乃至传给天下百姓,整个大汉不知会强盛多少倍,而百姓的生活又会富足多少倍。一时之间,连老谋深算如曹操,都忘怀了利益得失,想不起要戒备这陆逊可能是皇帝派下来分权的,回过神来之后,一开口便问道:“既是这等利于民生之事,陆尚书但有所需,只管开口。”这也正是皇帝信中对他的要求——无条件支持陆逊的差事。当然皇帝信中怎么写是皇帝的事情,曹操在冀州的事情会做到几分就要看曹操了。
刘备身为冀州别驾,走在曹操身后,只听到了谈话的内容,还未曾得见书册中的内容,因正与走在陆逊身后的曹丕并肩,便叹道:“曹二公子,你们这做得才是真正的大事啊。玄德虽然不才,愿为二公子与陆尚书的马前卒。”
曹丕因前面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上官,不好高声谈笑,只低声含笑道:“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短短二年间,他也成长了许多,看起来沉稳有度,不再是从前那个为了爱妾与袁二公子打到皇帝面前的青涩少年了,又道,“临行前,长兄交待过我们,当地大人都有自己原本的差事,不好叫你们多劳碌。不过刘别驾若是自己有意,到授课之时,您可以来看一眼。”
刘备微微一愣,道:“授课?”
就听前面陆逊对曹操解释道:“如今第一件紧要的事情,是发令各郡,要底下的县乡,每处都要送几人来州府中上课学习。最好是年轻人,若是识字自然最好,不识字来了再学也可以,关键是要聪明肯学为人热心还有力气——”他不等曹操问话,便又道:“州牧方才也看到了,这书册之中满满当当都是如曲辕犁、水排冶铁这等新工艺,我虽然懂了书册上的图文,也随行从长安带来了几位师傅,但这么几个人,可不够底下上百个县乡去分。这些生产农具器皿,不光打造的时候需要精通的人。就算是朝廷全造好了送下来,且不说费时要多久,但分到底下,谁会用呢?用的时候出了小问题,谁会修呢?所以一定得从县乡里面挑人上来学,等他们学会了,回去教给父老,帮助乡亲,冀州整体的收成产出有了提高,我在此地的差事也就算完成了,可以回长安去向陛下复命了。”
曹操已是听进去了,陆逊所说的句句在理,况且造曲辕犁、冶铁水排这等器具,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豪强大族,都会受益,他答应下来,不会得罪任何势力,还佐助了新来尚书的差事,也没有辜负皇帝信中的嘱托,如此三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曹操面西,朝向皇帝所在长安的方向,叹道:“陛下心系万民,造出这书册来。我等岂敢不尽心辅佐?既然陆尚书这样说,在下这就命人往底下郡县选人去。”
“烦请州牧大人派个熟悉底下情况的官员跟着就好。”陆逊笑着,温和而不容拒绝,一身褐色短打扮,却好似披了甲胄,“选来的人,由我亲自教。所以这学生,还是我亲自选好些——如此一来,就算选到蠢笨的,我也只能怪自己,而不至于气得撂担子。”他开了个玩笑,淡化了坚持要自己选人带来的隔膜感,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圆融来。
曹操一笑应了,侧头看向跟在陆逊身后的次子曹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