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春,皇帝圣驾回到洛阳已经满一年,分田改制也卓有成效,时年四月,四方贵胄重臣齐聚于洛阳,为皇帝恭贺圣寿。
其中荆州、吴地两处的贵人离洛阳最远,却来得最早。
洛阳皇宫分了北宫与南宫,其中毗邻濯龙园的北宫为皇帝所居,而南宫就给了万年长公主刘清居住。
此时北宫之中,江东长公主伏寿携妾室步氏,正与万年长公主刘清久别叙话。
刘清紧紧拉了伏寿的手,笑道:“我不说谎话,当初送你远嫁之时,我真当是今生不得再相见了……”对于起居都在宫中的刘清来说,那时候的吴地非但遥远,而且荒僻,又战乱疫病,人一去可不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吗?她说着忍不住含了泪,道:“去岁来给陛下祝寿的名单报上来,陛下告诉我来的人里面有你,我是真的高兴,总是盼着——以前都没这样盼着皇帝圣寿过。如今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她上下打量着伏寿,道:“仿佛是比从前丰腴了些,可是吴地太阳大,看着比在长乐宫的时候黑了些……”又低头去看伏寿身边的两个小女孩,道:“这哪个是你生的?”
伏寿给刘清紧紧握住手,心中也有无限感慨。她一路从吴地行来,到了洛阳本就是一重刺激。此时见阔别多年,而刘清还是从前那样直爽的性情,这样亲热上来握住她的手。当初在长乐宫的时候,并不觉得与万年长公主多么姐妹情深,可是此时这一握手,心里清楚隔了多少山水与生死,伏寿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才要跟着掉泪,就听到刘清后面这句问话,不禁一笑,便收了泪,道:“当初我远嫁之时,也没想到还能有一日回来见殿下。”她推了推身边的两个小女孩,道:“左边这是大姐,是步氏的孩子;右边这是二姐。”
刘清便低头细看两个孩子,见那步氏所出的大姐生得清丽不可方物,而伏寿所出的二姐相貌则逊色些,便笑道:“果然是谁的孩子像谁,你这女儿像你一样周正端方,日后一定也是好命的。可曾取名了?”
这两个小女娃,看着都已经三岁上下了。
伏寿道:“孩子还小,在家就都‘大姐’‘二姐’得叫着。家里老夫人疼爱孩子,说是要等养住了再取名,才长寿安康。”她顿了顿,淡笑道:“我倒是极羡慕姐姐的,孩子养在身边,还跟着姐姐姓刘。”
刘清没在意伏寿的话,反而是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压低声音道:“你家大姐的事儿是真的吗?”
“什么事儿?”伏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说是你大伯哥转世的事儿……”刘清更压低了声音。
伏寿这才想起来,当初种下的因,如今外面都传说大姐是孙策转世,凭借这一点吴老夫人便极疼爱大姐。她摇摇头,道:“幽冥之事,谁能说得准呢?信则有罢了。”
刘清又抬眼看向跟在伏寿身后的步练师,心里暗暗感叹,这步氏与甄氏在样貌上倒是平分秋色,不禁感慨伏寿性情能忍,留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但她也清楚,伏寿没有她这样的身份,也就没有她这样肆意的生活,因此也不提这一茬,只道:“让大姐、二姐带刘炎去玩吧。我这傻孩子,整日在宫中没个玩伴,时时闹着要出宫去找曹家那孩子,如今可算来了两个姐姐陪着他。”
伏寿道:“姐姐说的是曹子脩大人的独子?”
“正是曹烨。”刘清笑道:“曹烨比刘炎大两岁,小男孩这个年纪最喜欢跟着小哥哥玩。好在曹烨继承了曹子脩的好性情,能耐着性子包容刘炎。实话告诉你,我有时候都嫌这孩子闹腾。”她说笑了几句,见伏寿神色沉静似乎有心事,想了一想,道:“吴侯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二……”
伏寿抬眸看向刘清。
孙权内宠多这事儿,刘清也听说了。她以为伏寿是为此不乐,因此开解道:“其实府中姬妾多些,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你既然来了洛阳,就不想要想着吴地的事情了。前几日荆州刺史妇人黄氏来过,她是极有趣的。改日我约了她来,咱们一同玩乐,再不想那些烦心事。”
伏寿会意,笑道:“多谢姐姐美意,不过我倒并不是为了府中的事情发愁。”她提到孙权的时候,情绪也是极淡的,很快就转了话题,道:“自去岁分田改制之后,朝廷力倡俭省,我看达官贵人也多用普通布帛的。这次来洛阳之后,我这几日看着,似乎又有着锦绣之风了?”
刘清听说过伏寿在吴地组织妇女织布的事情,闻言便明白她在谋划什么,笑道:“自来如此。你还记得当初在长安,陛下建议我着素裙,以为能引导民间戒掉奢靡之风。结果那些豪强大族还不是我行我素?个个奢华无比。这等事情原本就是难以禁止的,况且锦绣织工也是需要吃饭的嘛。而且我看皇帝的意思,这方面以后也是要松动的。只是因为去岁行分田改制,且连年战乱之后,民间多不富足,所以要先顾了寻常百姓吃饭穿衣,在那之后还有余力……”她说到这里,见伏寿愣愣望着自己看,不觉就住了口,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伏寿回身,收回目光,笑道:“姐姐跟在陛下身边,真是连天下的道理都懂了。”她垂眸,又有些怅惘,道:“可惜我远在江东,时有迷惘之处,不知该向何人求教。”
刘清笑道:“这个容易。你现在来了洛阳,还不知道该向谁求教吗?”
伏寿微微一愣,明白刘清所说的就是皇帝,想了一想,也笑起来。她望向不远处与大姐、二姐玩耍的刘炎,想到他们此来是为了祝贺皇帝二十三岁圣寿,不知道将来陛下的孩子会是怎生模样。
刘清拉着她走出几步,低声道:“其实陛下有交代我……”
伏寿仔细听着。
刘清道:“姑母在宫中幽居礼佛,这一年来身体不似从前康健了。你兄长伏德职责所在,从南阳郡赶来还要些时日。所以陛下的意思,若是你想要见一见,那就可以私下一见……”
伏寿一愣。自从有了大姐之后,她时常会想起阳安大长公主,虽然阳安大长公主并不是她的生母,但是她对生母没有任何印象,因此想到母亲,总还是想起阳安大长公主来。她从长兄伏德那里得知母亲是牵涉到了谋逆毒杀皇帝的大案之后,早已绝了此生还能再见母亲的念头。没料到皇帝私下竟然开了这样的恩旨。刹那间,伏寿心中涌起太过复杂的情绪。因为做了母亲,所以伏寿清楚母亲对孩子会是怎样的情感。当刘清看到她的大姐,刘清看到的只是这个三岁的小女孩。可是当她想起自己的大姐,她会看到这个孩子从落地到现在的所有时刻。阳安大长公主对她也是这般吗?母亲对她的爱大约是极淡的,也许没有。但母亲对伏德等亲生孩子的爱,当是真实充足的,否则不会写了伏罪书,自认幽居宫中礼佛,以免牵连到子孙后代。
刘清探寻得看向伏寿。
伏寿感受到她的目光,心中盘算着——她与阳安大长公主母女情是浅的,但是长兄伏德等人孝敬阳安大长公主的心却是真的。若是来日伏德知晓,自己曾有这样的机会却没有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大约有些说不过去。她如今在吴地,长兄做着南阳郡,日后总有用处的。这么想虽然因为功利显得冷血了些,但这正是伏寿去往吴地后摸索出来的生存法则。
“如此,便烦请姐姐安排了。”伏寿轻声道,决定去见阳安大长公主最后一面。
与南宫中略显阴翳的氛围不同,北宫皇帝所在的大殿中,却是一派蓬勃之态。
吴地持节都督周瑜一曲奏完,笑道:“这还只是臣为陛下祝寿的一则小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