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吕布没想到,就连刘协也轻忽了一点,那就是此时士人对武人的歧视,那是相当严重的。尚书台中的王允也好,士孙仆也罢,都是跟袁绍差不多的主,就是大家聊起来,都能数到三四代之前的老祖宗是同朝做官的,这就是世家大族。而吕布呢?不好意思,你吕布的爸爸是谁?
碍于小皇帝的面子,也碍于吕布诛灭董卓这不可磨灭的大功,尚书台众官员不好明面上说什么,但是议事做决策时,对吕布的无视是不约而同的。
甚至可以说,吕布是被一群士人给排挤了。
吕布是个武将,也不懂这些文化人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一日下来,自己的提议都没人理,偶尔说了什么,就能看到俩官员对视一眼,仿佛在暗中嘲弄他一般,偏偏又没什么能摆出来说的证据。
吕布在尚书台打卡了两天,就生了一肚子气,今日家中还出了点事,从前董卓那个跟了自己的妾室柔儿落了胎。
公事家事,都不叫人省心。
吕布这日在尚书台便提前告退,来给小皇帝上骑射课了,顺便准备把在尚书台的差事给辞了——又不多领俸禄,还要受一肚子闲气。
“陛下,”吕布走到小皇帝跟前,也不掩饰,开口便道:“这尚书台的位子臣怕是做不来。”
刘协看他神色,已猜到几分,笑道:“奉先师父来得正好。朕今日想往西边仓池畔练一番,还要师父教朕。”
吕布一愣,一时竟忘了辞去尚书台职务之事。
虽然都是射箭,但不同的姿态下,难度差别是很大的。一般来说,步射是最简单的,就是站在地上,射定靶或移动靶。
经过近三年的练习,小皇帝的步射准头已经是远超大多数人,只是碍于年岁气力,射程不够远,还要等以后力量发展起来。
比步射难一些的,乃是驰射,就是在奔跑的马上射箭。而驰射的难度又有不同,在平地近乎匀速奔跑的马上射箭,是其中相对简单的。小皇帝已经练到了三丈之内,几乎箭无虚发。
而更下一步,也就是驰射中最难的。要知道真实的战场上,可不会有专门的平地,给你去做匀速跑马射箭。大部分地形都是凹凸不平的,而马上射箭时也不是射出去就算完了,要达到最大的杀伤力,需要人与马默契协作,当马跃起到最高点之时,马上人一箭下压射出,这样的一箭才有洞穿敌人的声势。
现在小皇帝提出往仓池旁崎岖不平的土地上去练习骑射,那便是要挑战骑射中最高难度的一种。以小皇帝十二岁的年纪,练习三年的基础来说,实在是太过拼命了。
吕布愣住,却见小皇帝已把弓箭递过来。他下意识接过弓箭来,却见小皇帝摊开的掌心里,满是不该属于孩童的老茧,与小皇帝背后富丽堂皇的宫殿很不相称。
“来啊。”小皇帝冲他笑着。
吕布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三年前初见时的情形。彼时他只当小皇帝一时兴起,要学骑射,毕竟他们文化人讲究什么君子六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小皇帝这么下狠功夫,比他手底下□□练的兵丁还要能吃苦。只是小皇帝从来不叫苦,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大多数时候言谈带笑,以至于连他都很少意识到,这样的练习强度对于小皇帝的年纪来说,是超高负荷的。
吕布接过弓箭来,跟在小皇帝身后,骑马往西,去往仓池之畔。他望着小皇帝马上的背影,起伏之间,完全可以看出小皇帝于马术的精到熟稔,简直与边关那些马背上长大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他觉得看不透小皇帝。小皇帝好像从来没有一般人的喜好,不只是一般孩童的,就连一般成人的也没有。就比如吕布自己,有时候也会贪杯好饮。但小皇帝从来没有这些。
小皇帝养狗,但是只养了一条。与时下好养狗良驹的纨绔子弟又不同。
吕布仔细回忆,他印象中,小皇帝仿佛喜欢摆沙盘,就是将军行兵打仗时会摆的那种沙盘。他觐见时遇到过几次,小皇帝独自坐在偌大的沙盘前静默沉思。有一次他撞见时,正是黄昏,日光已散,灯火未上,小皇帝坐在阴影里,对着沙盘沉默不语,仿佛是个老头子的灵魂装在这年轻的躯壳里。吕布当时还暗笑自己魔怔了。
“奉先师父想什么入了神?”小皇帝带笑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吕布抬头,就见小皇帝勒马立在仓池之畔,正回首望着他,背上弓弦被夕阳染作血红色,好似一脉陈黯了的血迹。
吕布回过神来,道:“陛下乃万乘之尊,何必于武道骑射上如此拼命?”他想到尚书台中,那些士人窃笑的眼神,武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刘协观他神色言谈,早已猜到尚书台中发生了什么,取下背上弓弦,搁在马头上。这也是要马熟悉主人所用的弓箭弦声,如此实战之时,马不会受惊,才能保持奔驰时的平稳,让主人更好地作战。
刘协一面拿弓箭轻轻蹭着马头,一面望着吕布,叹道:“有句说武将的词儿,朕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难过。”吕布问道:“什么词儿?”
刘协沉默片刻,许多前尘往事在胸中翻卷,叫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
可是他终究没有落泪,甚至连眼睛湿润都不曾,只是握弓的手更紧了几分,轻叹一声,淡声念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