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知道你在这儿吗,翠茜?”我看了看表。只剩几个小时的阳光可以温暖我了。
“不知道。”她说,并第一次抬眼看我。她的眼睛有点奇怪。她的瞳仁很黑,像是在融化,转动着,又游离开,但她又仿佛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似乎穿透到我心里。“反正她总是跟维克多在一起。他俩老打架。”
“我想她要是知道你在殡仪馆玩,一定会不高兴。”
话刚出口,我就知道不对劲。翠茜是那种没人管的孩子的气质:倔强而沉默,有着非同寻常的镇定。我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她的翘鼻子,眉毛天生的弧度,或是即使旁边有人,也不合群的那种感觉。我现在敢说,她的头发要是打了结,无论她母亲怎么使劲梳,她都不会哭。
我望望莱纳斯的办公室,想看看门是否还关着,他是不是还在安慰悲痛欲绝的死者家属,不能为了没人管的孩子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儿打断他。刚才我还听到他办公室里有声音。
“你肯定巴塞洛缪先生同意你在这儿玩吗?你不想去操场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吗?就在泰德什街角杂货店的那个街区。”
她低着头摇了摇,顺手把耳后散落的几丝乱发重新捋回去。
“这儿从来没人大喊大叫。”她扭过头,欣喜地打量着四周。“我喜欢这儿的蜡烛、花还有椅子。”她顿了一会,微笑起来,露出有缝的门牙。“你也喜欢的。”
我刚想撵她走,让她回家,可我腰间的寻呼机突然震动起来。我的注意力转向下一场悲剧——是法医打来的。那杯渴望已久的茶我是喝不上了,有具尸体在等着我。
我看了一眼这孩子,然后沿着走廊往莱纳斯的办公室走。我不知道把这个任性的孩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是否安全,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这儿会少什么东西。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却只听见写字的沙沙声。我的指关节刚碰到橡木门,他就喊我进去。
他坐在桌前,捏着钢笔面对着一叠纸沉思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思想还集中在他的工作上。他的皮肤黑得鲜亮,还很光滑,没有皱纹,像是他这一生没经历过任何悲剧似的。在他这个年纪,别人都开始萎缩、起皱纹,可莱纳斯浑身上下还是很年轻、饱满:脸颊、嘴唇,特别是肚子,总是被阿尔玛烧的饭菜填得鼓鼓的。他个子很高,步伐矫健,因此看上去并不显得臃肿。可他确实是个大块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剪得很短,尽管胡子还多少保持着原来的颜色。他的四肢很长,已经开始有点蜷曲了,手指关节粗大,估计脚指也差不多,都是风湿性关节炎造成的。我猜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故意做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其实力气倒是很大。他能轻而易举地扛起树干大小的尸体,我亲眼见过。他的身影能轻易遮住人。这时他抬起低垂的头,表情变得柔和,微笑起来,让我也感受到他的温暖。我往后退了一步。
死结(5)
“你该不是又为了工作没吃午饭吧,吃了没?天哪,看看你啊,都皮包骨头了。快上楼去,阿尔玛昨天做的火鸡馅饼还剩了一点,还有她拿手的自制蓝莓酱。”
“莱纳斯,法医刚才呼我。”
他低下头,喃喃地祷告了一句,接着说,“要我做什么就打电话。”
“好的。”我说,尽管我从来没打过。我转身要走,可那孩子怎么办。“外面灵堂里有个小姑娘。翠茜?”
“翠茜?”他皱起眉头,一时间显得有点困惑。
“是的,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长长的黑头发,”我说。“她说你同意她在这儿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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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斯的钢笔——那可是支好笔——停住了,然后突然地一抖。我看见那支钢笔不停地抖动,直到他把笔放下,开始按摩粗大的指关节,眼神却丝毫没有游离。我怀疑他是否认为我失神了,但他笑了。“她刚才是来看我的。还没走吗?”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她可以在这儿玩了?”
“嗯,可以。”莱纳斯说着又恢复了笑容。
我关上莱纳斯办公室的门。锁舌合上的时候,我听到他的椅子咯吱作响。我认识莱纳斯这么多年了,可他身上还是有很多东西让我无法理解。做我们这一行的,经常会看到人性的阴暗面:被人用棍棒打死的祖父,留下丰厚的遗产;被勒死的女友,子宫里藏着死胎;那么多被摇晃致死的婴儿。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追寻人性,尽管一次次地失望。
我回到灵堂,发现翠茜正站在银质的糖果盘前,盘子里装满了玻璃纸包着的薄荷糖。我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糖和盘子还在。
“你可以拿一颗,”我说。“就一颗。”
翠茜朝我这边看看,却摇摇头,朝空荡荡的灵堂走去,老太太很快就要躺在那了。她的葬礼花束已经安排好了,皮质折叠椅也都靠墙放好了,就等着接待前来悼念她的人们了。翠茜走近给棺材留出的位置,突然扑通一声坐下,交叉着腿,用手指在裸露的脚踝上画圈,她的小脚藏在过去曾是白色的运动鞋里。
“我喜欢你的头发。看上去和我的一样。”
我伸手去摸用橡皮筋束在脑后的头发。发丝细硬,没一点可让人羡慕的地方。因为不常去发廊,所以我的头发几乎垂到腰。我从小就没让头发披散过。
翠茜用双手拢住她的头发,握成一个马尾辫。“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