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襄湘跟这个‘沙龙’的人当真格格不入,他听不懂他们讨论的绘画技艺,欣赏不了他们优秀的诗作,无法了解哪处正流行的文学作品,你说他一个整天谈论政治主义作报告的现实社会工作者,到这种充满浪漫主义只会夸夸其谈的茶会来,这不是找罪受吗?
好歹襄湘这是第一回登丈母娘家的大门,人家也没怎么难为他,顶多是不屑与理睬这个‘没文化’的人罢了,终于忍耐着吃完了晚饭,襄湘一出了丈人家的门,就仿佛监狱里的人重见了天日一样,刹那间脱胎换骨般轻松了下来。
当然他不知道内里这家人对他的点评,待方家的客人散了后,方先生问方姨太:“你看怎么样?”
方姨太摇摇头:“我早就说不合适,且先不说他不过是个乡下地主的儿子,就算再有钱又怎么样?你看他土里土气的,我们谈论的很多话题,他根本就插不上嘴,我们茜茜有的是人追求,她现在还有个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呢,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个?还不跟我商量一声就定下来了,你看咱们茜茜为了这门亲事多伤心,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人都瘦了一圈了。”
“你懂什么呀?茜茜这孩子整天风清明月的样子还不都是你惯的,她交往的那个男朋友不过是会写几首酸诗,长得略好看些,以后能成什么气候,不过就是搞搞文学,赶快叫她断了。”
“那……那个老吴家的老三呢?那孩子从小就喜欢茜茜,茜茜说一他不敢说二,完事都随茜茜高兴,只是茜茜嫌他木讷,瞧不上他,这回老吴家的绸缎庄又在上海开分店了,他们家的老三留学回来在铺子里学生意了,以后准有大出息。”
“当商人有什么出息?再有钱也是给人低头的份,我选的这个女婿你还看不上他,我还唯恐人家看不上咱们呢?你知道他现在年纪轻轻已经混到什么位置了吗?党务委员!别说他曾经跟随孙先生和廖先生多年,人脉极广,虽然现在二位先生已经去世,可是他在广州还做过蒋zhongzheng的秘书,据说颇得他赏识,现在南方政府正准备北伐,蒋zhongzheng已经被任命为北伐总司令,若是北伐胜利,南风政府必将占领全国,到时候我们这个女婿就不单单是个屈居广东的委员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南方政府胜利?现在军阀到处打仗,我看着倒是北边的部队更强一些呢。”
“你也不看看支持南方政府的是哪个国家,从最近国内的几场大战还瞧不出苗头吗?英国、德国、法国正打的不可开交,谁来管中国的闲事。”
“照你这么说,这个杜良钰将来还真是会有大出息。”方姨太捏着手绢有些不确定的问:“可是,他怎么到现在都还没结婚?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问题?”
方先生道:“所以我才说是我们走了运,我当初一听说是这样一个人,立马就拍板定了下来,若是再等两年,他这样的人哪里还瞧得上我们家。至于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我仿佛听说他说过了很多家,但巧合的是都没成,不是这家早年有了别的婚约,就是那家的姑娘想出国留学,总之啊,我们也不用管那么多,今天不是见到人了吗?看起来长得精神抖擞,不像有什么问题的。”
方姨太撇了撇嘴说:“就算他有你说的那么好,可也别太肯定了,既然已经定下了亲事,就先别紧着结婚,再说他们还要去打仗,以后怎么样现在还说不清,我看先和他们拖着。”
“拖着?”方先生笑了:“怎么拖?你看那小伙子都二十几岁了,听他们家长辈的意思要马上成亲。”
方姨太道:“怎么?一个地主家里还打算让我留洋回来的女儿去他们家跟起跟后小媳妇一样的伺候啊?我女儿哪儿受得了这种旧家庭的约束,少做梦了,他们要结婚就得先在租界买房子,结了婚也不许和公婆一起住。”
“你这么说,就不怕人家退了咱们家的婚事。”方先生道。
“怕他?”方姨太声音尖尖的:“老爷可是整个广东文化界的名人,那个杜良钰上赶着来求亲不就是图老爷的名望,嫌自己武夫地主出身,在外头身份不够吗?他舍得退婚?再说了,凭我们家茜茜的人品才貌,哪个男人见了不是神魂颠倒?让他们先谈谈恋爱,他一准就离不了茜茜了,到时候还不是茜茜说什么是什么。”
方先生叹了叹,也不再与她争辩,只是吩咐方姨太多请女婿过来吃饭,好尽早跟自己的女儿产生感情。
然而这一决定却是苦了襄湘,从这天起,襄湘知道了身为一个男人,行走丈母娘家的酸甜苦辣。
57亲事(二)
襄湘在未来丈人家做客,丈人家似乎永远也不耐烦这些冗长又烦人的聚会,几乎襄湘每次到访都是宾客满堂。
方小姐不似上次般对襄湘摆了一张冷脸,而是巧笑倩兮的亲自把襄湘迎进了客厅,并十分周到客气的为襄湘端茶点烟,如此温存小意颇让襄湘受宠若惊,从在座许多男士略带酸醋的眼神和问候中就看得出来。
来往的客人大都是方先生的朋友或者仰慕方先生的晚辈,所以清一色的男士,而方小姐恰恰成了那万绿从中的一点红,不同于一般家庭将家里的女孩子仿佛价值连城的珍宝藏的严严实实,方家更希望让世人欣羡家中鲜花的美艳。
方小姐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裙,齐耳的短发垂散着,包裹着她圆圆的脸,看上去清纯可爱,她斜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头微微侧着,一手撑在下巴上,仿佛西洋油画上的美人。但是她并非陪衬的花瓶,相反她总是其中最耀眼的明星,这样一个能说会道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在悠闲的午后为你端上一杯香醇的午茶或咖啡,与你谈笑聊天,不得不说是一件美事,男人们无法不对她这样一个聪颖广博的才女着迷,特别是某些先生家中也许还有一位封建家庭包办婚姻下娶来的妻子,既没文化,又不漂亮,更没感情,在这种情形下,方小姐顺理成章的变成了他们心中的女神,让人心心念念,牵肠挂肚。
可惜,可惜,这样一位美神居然已经在他们没注意的情况下名花有主了,而且她的主人还是这样一个粗鄙的俗人,真是美玉蒙尘,让人唏嘘不已。
在方小姐身边坐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皮肤很白,带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客人们称他苏先生,这位苏先生名叫苏木笙,乃是一位作品经常见于小报的作家,因为他写的文章品类太杂,所以你既可以叫他评论家,还可以叫他诗人,有时候还能称他艺术家,只是虽然他头上戴着这么多光环,可襄湘却从未听说过这位‘名人’的大名,也许他真的是鼎鼎大名的吧,只是襄湘太孤陋寡闻。
这位苏先生乃是对方小姐定亲一事最为伤心的一个了,他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但是却极具浪漫主义,第一次见到青春年少的方小姐时便对她一见钟情了,从此风雨无阻,日日来往于方先生的沙龙,哪怕只是远远地见她一眼说一句话,他写给方小姐的情书都可以用筐来盛了,甚至只要方小姐一点头,苏先生立马就可以休掉家里的黄脸婆迎娶方小姐,无奈方小姐虽日日与他谈诗论画、眉目传情,可惧于父母的压力仍然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苏先生端着一杯茶,眼睛注视着茶碗里的茶叶,状似无意的问襄湘:“杜先生平时都看什么书?”
襄湘想回答——民国小报,最后生生扼住,改成了:“我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只是胡乱读些书而已。”
“哈哈哈哈。”襄湘话音刚落,那姓苏的居然极不礼貌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胡乱读些书?我还真不知道书都是胡乱读的。”
襄湘不禁皱了皱眉头:“那我倒要请教请教苏先生如何才是不胡乱读书。”
苏木笙笑道:“这话倒也好笑,杜先生怎么说也是大学毕业,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是白读的不成?还要别人来教你,真是好笑极了。”
这样傲慢无礼的话一出口,襄湘倒是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说大家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交往的时候好话还怕说不够,这位先生怎么句句带刺呢?
“照你这么说,不会读书的人就是可笑?请教别人的人更是可笑,可笑至极?”襄湘的语气已经带了点生硬。
“非也,有些人不会读书,也许是时间、环境、条件的不允许,这样的人并不可笑,可笑的是那些无知无耻,反不知道自己无知无耻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可笑,就好像树上的猴子攀上了高枝自以为也如同树那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