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第九十四回(2)
有钱的百姓先就着了急:保定军地处边境,没了军队,契丹人来了,可怎么办?一帮人商议商议,赶紧跑到知军衙门去请愿:“千万不能撤了保定军,给咱们留扇大门!”
贾世京一脸笑容:“下官也巴不得永远在这儿做大门,下官对保定可是有感情的!这是朝廷的意思,下官也无能为力呵!大家的请求,下官一定转奏朝廷!”
百姓刚走,又来了一群妇女——都是随军家属。断饷没饭吃,生命攸关,她们也着急不是?再由几个激进的军人一鼓动,这就上衙门来讨饭吃了。紧接她们的,可就是地道士兵了。一帮人雄赳赳地冲了进来,一片声地嚷着要保留建制、兵额不变。
刚进去的贾世京,又踱着方步出来安抚大家:“各位各位,少安勿躁,少安勿躁。下官还不与你们一样着急嘛!撤了保定军,你们没了饭碗,下官我不也一样要丢官?可这是朝廷的意思,下官也没得办法,咱们还是认命吧!大家且回去,就地等待消息,相信朝廷总会有安排的。就是遣散,也不会让你们就这样空手走人!”
“大人既没有办法,咱们自己想辙吧!”有人建议。一伙人又乱哄哄地走了。
几个临时起意的士兵,除了铤而走险,还能有什么辙!他们悄悄去了一趟粮库,在周围放了不少干草,准备一把火烧了它。还没动手呢,下了一场透雨,干草全淋湿了,只好作罢。一伙人又去找指挥使储信,请他领着一起闯条活路。他们自己不过是些兵士,缺乏号召力!
储信头脑还算清醒,劝他们:“做事得先有胜算,才成。你们有几个人,就造反?有人响应你们吗?这不是自己找死?何况,朝廷只说改军为县,又没说不要边防,你们着什么急?照我看,最多不过合并部队。现有的几个指挥,有的根本就是空的。有名无实,不合并也真不成。我劝你们老老实实待着,别去上当惹事。别人要惹事,让他们惹去,咱不干那事!”
“可我们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不闹一场,也还是没有活路。”有人说。
“这话哪儿说哪儿了。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待着,我不会再提这事!你们自己也小心点儿,不要张狂,这是杀头的事情!明白吗?”储信教训道。
有这盆冷水一浇,几个人再不张狂了。可毕竟晚了,提举官已将事情报告了朝廷。安石很震惊,对皇上说:“边界上出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的。不仅对内影响不好,也让契丹人笑话,非严惩不可。河北百姓,经保甲训练之后是要当兵用的。不整饬,怎么能用?更不要说兵了!这也是有教训的。北魏年间,禁军烧了领兵张彝的房子,朝廷因为人多,怕乱,不敢严惩,全都赦免了。北齐先祖高欢,正是从这里看到了乱象,开始散财收买人心,后来终于取而代之。除了严惩肇事者,还要追究主管官员的责任。不是他们怂恿,老百姓与士兵没有这个胆子。至少,也有失察、不能禁约的责任。是不是请皇上派人下去查一查?”
皇上也觉得应该:“治民治军,都要派人。这种事都不严厉打击,朝廷还能做事吗?”
贾世京听到风声,先就将几个闹事的抓起来了。钦差一到,除了交上这几个替死鬼将功折罪,就只一个劲儿地检讨失察与治政不严,愿意接受任何处理。几个士兵有口难言,根本说不出被人利用的证据,全被砍了头。上衙门要饭吃的妻子,也被发配到其他州军做奴婢去了。贾世京既有功有过,罚铜十斤也就结了。储信制止暴乱有功,升官一级。只有请愿的百姓开恩饶了,免予处分。因为地处边境,为了平稳,钦差大臣建议保定军仍然保留建制,暂时不动,等条件成熟后再酌情考虑。但该合并的几个指挥,还是得合并。朝廷也想息事宁人,就顺水推舟,再不提撤军的事了,只将几个指挥并在一起。罚铜虽不无小失,却保住了知军宝座,贾世京依然是个大赢家,半夜都会笑醒了。只要那些冤鬼没法儿报仇,他会一直笑下去的。
这次较量,双方各有胜负,地方官员受的震动更大。他们对于撤并,态度暧昧多了。州县撤并,包括驻军合并,更有条不紊了。光河北一路,撤并的州县就不下几十个。前后两三年,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些撤并消息:或州缩军,军缩县,县缩镇,或数处合一,或干脆完全撤销建制,等等。除了特殊需要,很少有增设的。暧昧不等于气顺,不过将气统统揉进肚子里罢了。除了逢着机会小爆一爆,也就只能等着彻底清账爆炸了。
州县一撤并,官吏自然也就精简下来了。所以,撤并州县无疑是最大的一项精简官吏措施。但州县只是地方,要精简官吏,朝廷岂能毫无作为?安石主张,权力部门应当率先做出榜样。几乎与撤并州县同时,朝廷就开始精简官吏了,事情先是从三司开始的。
大宋的吏员,也就是一般常说的公人,包括在朝廷权力部门任职的吏员,都没有薪俸。就算白当差可以,人总不能不吃饭,何况,有时还有妻室老小等各种负担呢!怎么办?只能各显神通捞钱了。所以,在大宋,上至官府衙门,下至仓库牢房,吏人索贿受贿,竟成了一件公开、合法的秘密,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闭眼不行呵!连太宗皇帝,都无可奈何地说:“有道理,少要一点儿也关系不大。没道理,千万别要!”这不是公开鼓励人贪污受贿吗?朝廷也确实没有办法。国家用人却不养人,人家耍些手段弄点儿活命钱,你还有脸干涉?就是有人贪赃枉法陡然暴富,已不止于活命,也不大好治他。活命与暴富,并没有个可以等量的明显界限不是?这种制度不仅导致了吏治的黑暗,也常常误事。三司主管财政钱粮,那儿出的事也就最明显。
大宋遗事 第九十四回(3)
且看两件细事。
禁军的粮食,都是从粮仓里领的。管仓库的公差总要千方百计克扣,一石军粮能领到六斗,就算不错了。你要说吗?他比你还有理:“没有俸禄,不扣,我喝西北风去!”
纲船千里迢迢运了东西到京,谁不想赶快交差入库,早早回家?可是不成,得先过三司那一关:得那里的吏员开了收单,仓库才能接收。你要不送点物事,他那收单就总不开给你,让你干等!多住一天,就多浪费一天,能不急吗?要是干鲜果品之类有时效的东西,更不敢等了:坏了是要赔的!只好破费贿赂他们。这一关过了,还有仓库保管那一关:没有贿赂也是不开门的,还有过秤的高低准折呢!
事情虽细,可是能大能小。禁军一个不满,哗变起来,那不就是天大的事情吗?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给吏员发饷:他们有了薪俸,再贪赃枉法,就没有任何理由了。朝廷很快就制定了一个仓法,也称重禄法,主要不外两大内容:一是,给各种吏员发薪;二是,规定了严厉的惩罚条例,谁再贪赃受贿,坚决严惩不贷。那惩罚条例,不但严厉,甚至都可以说相当苛刻。索贿贪污不满一百文,判一年徒刑;每多一百,罪加一等。到一千文,流放两千里以外;每多一千,罪加一等,直至流放三千里为止。再多,则判刑更重。买卖仓储物资营利或参与走私,比照贪污受贿减等处罚。有人检举揭发,则根据被检举揭发人的处罚情况,给予重奖。当时米价,上等粳米一斗一百文左右,中等粳米不过八十五文上下。十斗为一石,满打满算,一斗不过十来斤米罢了。占了十来斤米的便宜,就要判一年徒刑,这刑罚可不是重得有些苛刻吗?要搁现在,能逃脱严惩的,怕真没有几个人呢!
既发薪俸,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开销,人头就不能不数一数了!精简,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提上了日程。
“我常常想,这三司办事效率怎么那么低?而且,为什么越近越烦琐,越远越疏略?可很长时间都不得要领。直到最近,才终于想通了。”安石对皇上说。
“是为什么?”皇上问。
“近了烦琐,向前来办事的人索贿,才方便呵!”安石说出了答案。皇上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所以臣就想,要解决这种事情,只有先精简人员,措置适当人选,才成。同样的钱,冗员多了,发不过来。可一精简,就大不一样了:没了冗吏,不但够发,还可以厚养留下来的人。”安石接着说道。
“爱卿说得对。发饷不发饷,费的公私财物都是一样的。让他们贪赃受贿,生事坏法,破坏朝廷法律不说,还要败坏整个社会的道德风气,这更可怕。有条件,不仅京里,全国的吏人、场务及仓库官等,都要陆续发放薪俸。这要成为一个制度。”皇上说。
“不但吏人要给薪,现任官员也要提高待遇。眼下这些做官的,有的真是可怜。做到县令、录事参军,少的一个月才七千俸钱,外加米麦两石。钱,有时还得打折发放。做官做得都养不活自己,要他廉洁自重,岂不困难!一旦提高待遇,就不一样了。过去不好提的要求,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来:要他们提高办事效率,要他们廉洁奉公,再不准索贿受贿、贪赃枉法。这就是所谓高薪养廉了。人主理财,应当以公私为一体。惜钱不给他们,让他们贪污受贿,用的还不是天下的财物?公开发给他们,让他们不再贪污受贿,官私两利,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