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人又如何?”他强忍住心头震惊,轻抚她变形发绿的面庞,“莫说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落下泪来,手臂微微一动,他连忙握住--如木棍般硬实滚圆的一段,带着些潮湿之气,原来是一段藕。
“我只得魂魄回到十六年前,飘荡无依,幸而遇见师父,效仿太乙真人用莲藕做了这具身子,才重得形体……”她勉力说道,身子一寸一寸现出原形,“这非人身躯本是不能孕育的,却不知为何……相爷,我也舍不得他,但是终究还是留不住……”
淡红的血水从她四肢百骸流出,染了满床,而她已没有知觉。脑子里像要炸开一般,魂魄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却好像被什么牵扯着似的,只剩最后一点相连不断。
这种生魂与肉体分离的痛楚,许久之前她也曾经历。那时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里的笛子,肌肤没有半点触碰,却牵绊住她所有的眷恋。她触不到他,只能用全部的力气攥着那支笛子,只怕一松懈就是阴阳永隔。
如今亦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他的怀抱坚实而热切,紧紧圈住她,没有半点法力却依然将她锁住不放,像磁石吸住铁器,隐藏无形的力量。她张口唤他的名字,破碎喑哑的音节,分不清是“卓”还是“昭”。
“玉儿,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耳畔传来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一字不差,混合在一起,竟像是一个人,远在记忆之中,又近在身侧。
“等我回来……很快……”说出这句他曾对她说的话,她心中顿时安定了,任自己沉入黑暗,就像上一次,也是这般。
长夜渐去,东方露白,远处传来清晨第一声鸡鸣,初冬的寒意随薄雾自窗外泻入,沁浸重衣。他动一动僵硬的身躯,收拢双臂试图抱紧她,怀中却只剩一堆藕荷,四下散落。
杨昌推门进来,就看到床被凌乱隐有水迹,杨昭斜倚在床栏上,手里抱着一支干枯的莲蓬,双目无光神情恍惚,吉少卿则不知所踪。
开门照进的亮光让他抬起袖子遮挡,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杨昌按下疑惑,俯首道:“太原连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事出紧急,小人不敢滞留,还望相爷恕罪。”说罢将手中公文呈上。
杨昭接过看了一眼,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手道:“备马。”
杨昌连忙扶他站稳,见他并未饮酒,却足下虚浮头重脚轻,问道:“相爷,你是一夜没睡么?这么早又要去哪里?。”
杨昭不加理会,只道:“备马,我要去骊山见驾。”
杨昌应道:“是,小人这就命人去准备。相爷请先回房梳洗更衣。”
出门往近旁杨昭的卧房拐,正瞧见裴柔的婢女梅馨躲在屋后探头探脑地往菡玉房中窥伺,杨昭怒由心起,喝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梅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娘子担、担心相爷,命我来探望……”
“探我?”他冷声道,“是来探你们昨天干的好事起效了没有吧?”
梅馨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昭拂袖转身,向裴柔居住的院子大步而去。
梅馨怕他要去责罚裴柔,膝行两步追赶,又不敢伸手阻拦他,只好哆嗦着看向杨昌。杨昌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是立即跟了上去。
裴柔正在房中等梅馨消息,心焦如焚。她因为胎气不稳一直不能下地,已经卧床半月了,加上害喜严重,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昨天至今更是眼睛片刻未合,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吓得心头狂跳从榻上竖起来,天一亮立即把梅馨打发出去探听消息。
梅馨没等到,却等来一脸阴郁的杨昭。
裴柔一看他的脸色心尖就凉了。他看上去也是整夜未睡,面色灰败颓丧,明明眼神中收敛了怒气,却让她无端觉得害怕。他对她一直很客气,从不发火,便是被他得知她怀了别人的孩子时,她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像上次一样,也没有发怒,跟在身后的杨昌也被他屏退。他无声地走到面前,在床榻边沿坐下。
天色尚早,屋里没有掌灯,只看得到他晦暗幽深的轮廓。
“阿柔,”他低声说,和上次一样的平静沉郁,“那个何四,其实我早在剑南时就知道他了。”
裴柔没料到他一开口说的居然是何四,不敢应声。
“一个贫寒的挑担卖醋郎,一年辛苦到头,攒下的全部家当只为年底见你一面,这事附近几家的人全都知道,拿他当笑话,我当然也听说过。”
裴柔低下头。他继续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风尘中更是难能可贵。阿柔,你肯定也被他的情意感动过的,是吗?那年八月我就给你写信让你上京,你回信说天冷,拖到过了年才动身,是为了年底再见他一面,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