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盛顿的世界花卉盆栽总会主办《世界盆栽博览》杂志并发表,余启明被该组织聘为盆栽总会亚太分会的理事,并且成为当时中国大陆唯一的理事。两年前在德国墨尼黑召开的第五届世界盆栽大会组委会给余老发来了参会的邀请,于是余启明先生身着西装系领带,衣冠楚楚地出现在飞往德国的民航机上。
第一次赴德国的余老刚刚走出机场,立刻被一位高举着歪斜的写着汉字:“余启明”三字的纸板,一个高高瘦瘦栗色头发的德国男青年人接到。两人见面相互寒喧介绍后,余老得知该人是大会秘书处的接待人员,这个会说简单汉语的年轻人叫汉茨,一名盆栽大会的志愿者。余老在汉茨陪同下乘车驱往住地,汽车沿途不时地从树林间穿行,茂盛的森林一望无际,透过车窗望去是成片成片的树木,风中枝叶波动,仿佛是在林海间游动着,直至隐现出建筑物才知到了城市。在这里,森林得到很好的保护,离人们的生活很近也很亲近。他们乘坐的车在临近大会驻地宾馆的路上,不时出现写有“5THWORLD BONSAI CONVENTION MUNICH INJUNE 2000”字样的英文标牌。车上余启明迫切地向坐在司机旁的汉茨问讯着大会的情况,他从汉茨蹩脚的汉语仅得知:有61个国家和地区参加大会,代表420多人,当问到有几名中国人时,汉茨的汉语越显糟糕,支吾地说不清了。
第二天上午,大会隆重开幕。会场设在酒店宽大的会议厅,400多名代表分别在标有各自国家名称标牌的位置就坐。在标有“CHINA”的牌子旁仅余启明先生只身一人。在离主席台较近处,有近40多名均着黑色西装并佩带统一胸章的日本人,整齐地坐成一个方阵。基本一样的黑色服饰,基本一样的装扮,基本一样的神态:自信且自傲。余老左顾右盼地四下张望,寻觅着熟悉的面孔和乡音,却白费力地毫无结果。那些亚裔面孔多为越南人、印度人、台湾人或外籍华人。余老眼望着主席台上方用英、德、日三种文字的大会标语,因无奈微皱起着眉头。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袭上心头,内心燥动的余老忽然下意识地猛然站起,他目光缓缓地环顾四周久久地四下寻觅后,才心不甘地愤然坐下。余老下意识地一上一下的站起坐下有些失态的动作,恰是其此时澎湃心境的真切写照。因为心怀热望的他原本以为会有众多的国内同仁来参加的,因为这是世界性盆景、盆栽盛会;可目及所之处致竞无一相识。令余启明不可思议地失望,因为他不相信以盆景艺术发源国的地位,以中国盆景千余年的悠久文化历史,以盛世中国盆景日益繁荣的风貌,不可能也不应该仅一人参加世界盆景盛会。此时有些心急烦躁的余老己全然听不到大会主席,日本国盆栽协会理事长,著名盆景艺术家三井先生抑扬顿挫的激昂致词,他随手不经意地一味翻看着发放的会议资料,其中的文件大多数是刊登着日本的盆景和盆景人的图文介绍。整个会场上下,日语和日本人面孔出现的频率不断攀升,而且越来越高,从大会的资料中余老发现此次大会的赞助商同样是日本的航空公司。
按照会议议程安排,下午参观各国送展的盆景作品展示,在酒店花园临时搭建了展棚,偌大的会场沿四周墙壁和展厅中间搭建一排排的展台上放置着来自欧美、亚洲国家和地区的四百多盆树桩和山水盆景佳作。在展厅的一端,很抢眼的显著位置搭建有日式民居内景观:地面铺垫“他他米”,上面放一件精制矮木桌,桌正中一盆造型与长势俱佳的五针松树桩盆景,盆钵是线条柔和且盆壁稍显厚重,我国清代乾隆年间“古渡”款古盆。在盆景背后的墙上挂有汉字狂草书法立轴,并在桌前放有日式茶具和琴、棋,营造出日本国茶室今天犹存的中国宋代文化遗风,尽显温文儒雅风趣,在传统日本文化背景的烘托下,一件件树干粗壮、枝叶茂盛充满生机直干式的树桩盆景更显威武、雄浑。
展厅里的每件展品前设有英文和作品所属国文字的双语标签,注明作者、国藉、树种、树龄等。有种预感的余老有目地匆匆地围场地转了一遍,果然没有看到一盆来自中国大陆的作品,少数标有汉字的盆景也是台湾同胞之作,文字使用率最高的仍旧是日文。日本盆景因为见得多了,也熟悉了,很容易辨认。日本树桩盆景的基本类型是在盆钵正中,矗立一株树干低矮且粗壮,树冠呈等边三角型状的树桩,枝叶修剪齐整划一,无一丝凌乱,盆面苔藓也极平整洁净。这种端庄、敦厚的盆景看久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日本的武士,不高且敦厚的身躯,如双手叉腰挺立,骑马蹲铛且昂头挺胸。场内还有诸多欧美、亚洲国家地区的盆景精品佳作,素来标榜具有很高技术含量,在余老看来很怪异树型的松柏类盆景,一种刻意地用强力的扭曲的树桩造型。其作法是将树干过多地剥皮露“骨”,并在裸露的木干上,涂白制成“舍利干”,树桩的带树皮部分与露出“白骨”部分参半,成棕色白色相间的盘旋状,树型上下起伏弯曲,树桩色彩即分明又变幻无穷,粗壮的主杆经过人为机械地大力弯曲制成多个几乎成360度甚至更大度数的造型,枝干斜棱棱地伸向高处或一侧,端部削尖磨细成锥形,露出树枝中深色硬木核部分,被称之为“神枝”。盆中整个树桩由“舍利干”、“神枝”与片片茁壮的枝叶相互呼应地构成,色彩斑斓的作品往往呈现一种光怪陆离的力量美。对这种流行于日本、台湾地区并己漫延欧美的技法,余老并不很欣赏,在他看来:犹如见了残疾人的扭曲身躯、肢体一般,心中总有些压抑的感觉,让他气运不畅。
望着一盆盆树桩很茁壮而且枝繁叶茂的,他内心又很佩服日本、欧美国家的盆景制作展示水准,无瑕疵的盆中树桩制作与盆面处理均表现出很高的技艺,科技含量高不仅是电动专用工具的应用,包括各类专用无机肥料和各种各样观花的、观叶的、长根茎的生长素,也就是植物激素的广泛应用,令展示的盆景作品无一不是叶:油光碧绿、花:艳丽夺目、杆枝:茁壮繁茂。相比中国盆景的制作仍沿用传统的技法,用土随处挖掘入盆,用肥料无化学概念地用马掌、豆饼、鸡屎随意沤制的有机肥,制作时手工工具对桩头造型的无奈……
此时余启*中的渴望与沮丧,排斥与赞许情绪互相转变着矛盾成份,二者不断变换着在他心中占据的比例和强度,他对中国大陆作品能出现的渴望渐渐地变成了绝望,心中那种求索的冲动也渐淡泊,仅制下丝丝难言的苦楚,此时他倒是非理性地希望看到有更多更好的欧美诸国盆景的出现,展厅众多日本国作品的占据,令他心中的沮丧感陡增,甚至有点腻烦、郁闷,并且越发强烈地不能自己。
在会场临时搭建用于现场制作表演的平台上,一位著名日本盆景人正在用原产地于日本的五针松树桩制作盆景,现场利落、娴熟、精准的技艺表演招引众多的当地观众驻足,一时间台上台下热烈的掌声,日语、德语的喝彩声响成一片。会场里,余启明悄然地拍照、作笔记,他藉以用专注的精神与身体的投入,消减他强按捺着的焦躁与郁闷,职业人的意识令他细致地观赏各国、地区的盆景佳作,积累素材。他一趟一趟地徘徊在一排排几案上布满各式各样盆景作品的会场里。喧哗声让有些疲惫且憋闷的余启明,终于按奈不住似地走出会场,离开这里到外面去透透气。他刚刚走下台阶,就听到一声声众人整齐的“塞由拉纳”,“塞由拉纳”地高喊声。余启明抬头望去,只见几名德国青年男女正在一齐应合地冲他笑着喊着,他本能地回头张望,看着并无一人的宾馆门前,他方知对方是在朝他喊话。这时,他不知那来的那么一股邪火,一反其儒稚的作派冲着那伙大学生模样的德国人气急败坏地吼去:“CHINA CHINA CHINA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几位德国青年人见状方知误会,慌忙鞠躬道谦,并跌跌撞撞地一溜烟似地跑去。余启明看着孩子们不择路跑去的背影,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理举动,慌忙尴尬地连连向他们的背影招手回敬,但人己走远。追悔莫及的余启明一下子更没了情绪,整个下午都是在神情恍惚中渡过的。竞连招待晚宴席上倍受各国代表欢迎的著名德国墨尼黑啤酒也没有品出滋味来,原定晚上招待演出观看日本歌舞伎表演也懒得去看了。从前只听说过的关于日本歌舞伎有各种迥然不同的说法,却因从未观看过,所以当得知会议安排晚上有此项表演后,他原本是决定去观看的,只是想看个明白。
这时的余启明,心中有股逆反的情绪作祟,他已全然没了想法和情绪。他想到了在家中的妻子,于是独自踱步到宾馆大厅,举着电话接通北京家中,百感交集使余老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了,“玉娟呀,是我……就我一个中国人呀,400多人参加的世界盆栽大会呀,日本就派出了40多人的代表团,整个大会也没一盆中国大陆的盆景,那会场上……这会儿只有听人家讲的份了,早知这样,我才不来呢,我……我憋屈得慌,好像这盆景是日本发明的呀,可太能造势了!不知道,还以为是到了日本国……”意外的境遇与内心期望的强烈反差,职业的使命感与文化人的自尊心因受到刺激而产生强烈情感的反应,让一向儒雅学者风度的余启明,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和斯文,变得说话锣嗦,一喋喋不休地叙道起来。电话的那边,传来妻子语调亲切温柔劝慰的话语。
五
这段刺痛余启明敏感神经的记忆,在从德国回来后的日子里,曾长时间上地影响着他的心境。当时的场景与感受会经常地在他有关盆景写作和各种与盆景学术与生活活动的过程中,不合时适地徒然冒了出来。令他依旧难堪愤懑的记忆,时时像个蛀虫似潜入心里地啃食着他执着的情感与性情,眼前的事物会因此蒙上一片阴霾。那段曾令他深感憋屈且后悔的异国境遇,余启明难以忘怀,难以释怀,成了他放不下的一块“心病”。正是这没有倾诉出的“心病”,让余启明回国后的几年间对“病因”进行孑孑不断地求索,自从大会回来后的多年里,他只要有时间就会泡在图书馆、资料室,潜心研究盆景文化、挖掘盆景文化历史资料。他阅读了大量盆景和与盆景相关艺术门类的东西,包括中国绘画、古典园林、雕塑、陶瓷的文化历史及视觉艺术美学书籍,不断地苦思冥想着,努力寻求造成中国盆景艺术失落的原委,和挽救与振兴传统艺术的方略。
余启明渐渐地悟出了这其中的问题结症所在,也“挖掘”了其中的要害和根治“病因”解决问题的途径。这正是他在临近退休不足一年的时候,明知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仍不顾及一切地亦然决然提出编辑这部盆景巨著的真正原由。因为他知道借助此书的出版,可以向公众阐述自己多年来的盆景文化研究探索结果,并且他以为唯有以这样的形式,才能最大化地实现还中国盆景艺术本来面貌的愿望,他也清楚地意识到此事此时不作也就没机会了作,五十八岁已过八个月了。在余启明看来与这个强烈的心愿相比,那些什么议论、流言,什么揣测甚至冷嘲热讽又都算得了什么,为了这件事的成功他可以承受任何的指责甚至委屈。今天策划会的成功,使他自信地看到了实现愿望的希望,看到一部反映中国盆景艺术全貌的大部头书对中外盆景界的影响,也会因此看到将去掉多年“心病”的希望。
下班时,喜形于色的刘晓驾着新买的富康高尔夫骄车等候在出版社大门旁,他热情地召呼余老上车。左手提包、右手举书且胳膊夹着资料的余启明客气了一下,也就欣然上车。簇新的轿车驰上大路直奔余老住家,余老的老宅位于东城区安定门内大街里的胡同里。车上刘晓从后视镜观望了一下后座上的余老,尽管从老先生沉思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很自信地认为:余老此时有与他同样的心境。时不时按下车喇叭的他,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地对余老说:“太棒了,余老,一致通过策划方案,社里又这样重视这部书,而且是作为出版社五十周年社庆献礼作……”“开车,开车,少说话。”余启明关切地劝阻刘晓不要太兴奋,要他专心驾车。此时的余启明内心确实是异常地高兴,看到历经多时耗费心思的策划方案终于要付诸实践了,他仿佛看到一部书名为:《中国盆景艺术大全》的书己经摆在眼前,精装的红红的书封面,狂草烫金大字,幅幅精美的图片,篇篇立意独特的论文……随即他却又陷入沉思,他在考虑该书日后编撰工程中的诸多问题和工作内容,有如何完成会上社领导的出版目标要求,特别是经济指标的完成。
六
轿车左拐右转后终停在北城安定门内一条老胡同中,一座在北京城里司空惯见的普通民宅门楼前,这就是余启明先生居住了几十年了的一座老房子。在这胡同中不时地有高台阶,大门楼的四合院大宅门出现,历史上这个地区属富贵人居住地。在旧时的北京城对内城有这样的说法:贵东城,富西城,穷宣武,破崇文的说法,说的是东城因居皇城近,因此多有作官的、或皇亲国戚的大宅门;西城多商贾和士人,居住条件齐整并有不少中西合壁的民居;南城平民多,那儿的建筑也差了许多,就说这地处东城钟、鼓楼不远的交道口、兵马司街道附近的几条胡同内,虽没有门前砖雕图文的高大影壁、门左右摆有雄雌石狮子的清代或民国时期王公大臣、官僚们府宅宽阔高大双脊青砖磨缝门厅,精美砖雕朱漆大门的广亮式门楼。却也大多数都有石虎型、抱鼓型或箱子型门墩儿、上有砖雕石刻俗称如意门、蛮子门以及常见的随墙门楼、西洋门楼的标准四合院、三合院的门户。北京标准的四合院宅门一般迈进大门,迎面是刻有吉祥句的影壁,后走左手门进入前院。前院中间处设有二道门,大户人家多是垂莲花门楼,进二门是正院也叫中院,迎面是正房高高大大的,两侧是矮一点的耳房,并有廊子联接着院左右的东、西厢房,所有房子都是前出廊后出厦的,围成正方的大院子。方正院内的四角种有西府海棠树,院中间设大泥盆鱼缸养有五彩的金鱼。进侧门还有后院或东侧院的那种传统四合院。余老住的是北京最常见的三合院,进门楼即院子,内有正房和呈刀把形的耳房,院左右是东、西厢房,南边为院墙和门楼。整个建筑是那种青色磨砖砌缝,灰色坡瓦顶的普通老房子。院中种有枣树和石榴树,一种好品种的白石榴。北京院内植树很有讲究的,且不说官府、豪门,一般民居种树要么是以花木的名称谐音,图个吉利。比如院内种植玉兰、牡丹喻:金玉富贵;种枣树、核桃树、柿子树取谐音“早合适”;种枣树、石榴树就取个早生子、多子多孙的寓意;要么图个景致如竹丛附石,桃、杏、梨成片栽种为在春天繁花似锦景致;比如西府海棠植正房前左右,因海棠也称太平果,图个平安的吉祥话,当然花也极娇媚的讨人喜爱。槐树、紫藤、枣树,青砖灰瓦的四合院京城曾经独特景观,朴实无华、凝重沉静,旧时京城的韵味。
刘晓跳下车搀扶着余老下车回家,他一边将手中的火车票递与余先生,一边欣喜地打量着眼前的老房子和老胡同。临走时,一副满脸美不胜收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