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了头。我不想大家就这么悲悲切切的,就问他:“《楚辞》中可有很合适的句子?”(我有时和他谈起这个世间有的《论语》《诗经》和《楚辞》,发现他比我这个中文系的人懂得更多。)
他也不抬头,只低低地说:“悲莫悲兮生离别。”
我笑了,接道:“乐莫乐兮新相知。你看屈原还是乐观的,把高兴事放在了后边。”
第七章◎分别(5)
他抬头说:“也不是生离别,只是新相知。”
我一拍手说:“哈,佑生,你终于学会断章取义啦!”
他轻摇了下头说:“云起,你想去哪里?”
我这回叹气了,“我也不知道。让马路路带着我吧。但应该是个有水的地方,我喜欢水上的月光。”
他又看着我说:“把你那张小画像给我吧。”语气如此温和但又毫无商量的余地。我拿出钱包,给了他我的身份证,又打开背包,把药瓶和那袋巧克力豆都给了他。他想推辞又改变了主意,拿在了手里。
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几匹马和一架马车来到林边。那些马儿匹匹精壮高大,那老者一马当先。我看去,他竟换了一套装束,头戴黑巾,只鬓边露出些白发,一身黑色劲装。他全副武装,背上背着宝剑,腰间佩刀,腕上环着袖箭,风吹起他的袍角,我见他小腿处也绑着匕首。余下的几个人,其中一个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都是个个武装到牙齿,如临大敌,面色凝重,神情悲愤,一副舍生忘死找人拼命的样子。
那老者先跳下马来,奔到车前跪下,其他人也纷纷下马,跪倒在地。佑生抬了一下手,那手势熟练而优雅。我一怔,如此陌生啊!那老者到车前把佑生抱起来,又泣不成声。
他把佑生抱入他们的马车,示意就要启程。佑生止住他,问了什么,他方才想起什么似的,从马车中拿出了一个小包袱,想走过来给我。佑生却伸手拿过了包袱,看向我。
我走过去,感觉怪怪的。佑生等我到了面前,反而垂下头,不看我,双手把包袱递了过来。我接过来,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就像在废墟上一样,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从没有看过一个人的姿势可以表达出这么深的痛意,可周围的健仆骏马反而让我感到情形已是多么的不同。佑生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我感到有些惆怅,也有些疏远。我不由得说:“一路上多有冒犯,请你不要见怪。”这就是生分了的话了。他浑身一震,收回手,更深地低了头,半天,沙哑地轻声说:“我,何曾,怪过你。”
两个人都不说话。那些人已重新上马,马匹不安地来回踏着步。我终于开口:“你动身吧,他们在等着你呢。”
佑生不抬头地说:“一起动身。”
我转身走开,只听他轻叫了一声:“云起。”
我回头。他又垂下头,说道:“你,要好好的。”
我说:“你放心吧。”走回了马车。我赶动了马车,佑生的车队也同时启动。他的一骑人马迅速加速,转眼绝尘而去,不见了踪影。佑生一直从马车里望着我,直到我看不见他了。
我一时落落寡欢,无精打采。马路路慢慢地走着,我觉得孤独又迷茫。打开佑生给我的包袱,见是几件衣服和一些银两,我把它们放入我的背包,对马路路说:“路路啊,你随便走吧。”
太阳西下,我的影子投在地上,好长好长。
第八章◎游荡(1)
我真是垂头丧气了好久,在马车上觉得马不是在拉着我,而是在拉着一只丧家之犬。我不知道我到底该干什么,只想这么着走到天尽头。
天渐渐黑了,我到了一个镇边。要进镇时,天空只余下最后的微光。好像天空不愿意我忘了它的存在,这最后的光亮焕发出一种极为柔美的蓝色。虽只是很短的时间,仍让我为之神思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仔细想想,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的脑袋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赶车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天突然黑了。只见家家户户窗中隐现灯火,炊烟处处,食物的香气似有如无。我听着父母呼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看着一家家店铺纷纷关上门,只感到眼中发潮,心中凄凉。想到我来这个世间有六七天了,这还是头一次感到人在异乡的悲伤。一道屏障撤去,我孤单无援。
找到了一家小店,把马解了辕套,喂上,我拍着路路的脖子说:“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咱们兴亡的重担就落在你的肩上啦。”它哼着点点头。幸亏我还有路路,不然我磕死算了。
我根本毫无胃口,喝了点儿水就和衣倒在床上。过去几天,这时候一般是和佑生吃点儿东西,洗洗漱漱,然后我就往他身上抹药。我现在躺在那里,想起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的样子,遍体伤痕,任我在他身上左涂右抹,吹气哈气地逗他,却总低着头,从不言语。我突然感到心中一阵酸楚,好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有紧紧抱他一下,洒两滴眼泪。
向后靠去,我身后空空荡荡。空气里已没有了那缕缕青烟,我的声音沉寂在井底。春末的花丛,蝴蝶飞舞,花朵随风飘落,不知所终。
我好久无法入睡,努力去追想我往日快乐的时光,却总引来无数惆怅。是的,我想念他,这几乎让我发狂。我没怎么去想念我相处了三年的男朋友,倒如此想念这个一起待了不到一个星期的人,我有病啊我!
为什么哪?我猛问自己。我一直是在照顾他呀,什么时候他在我心中变得如此重要。这是谁照顾谁?
一位著名的美国侦探小说家(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娶了一位比他大十八岁的妻子。那位女子有严重的忧郁症,无法工作,天天睡觉,总躺在床上看书,还老想自杀。这位作者买了一辆野营车,驾着他这位神经病(这回是真的)老婆走遍乡野,让她开心。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是,谁想雇一个只工作一个月的人),只有以写作为生。多年以后,他的老婆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他几乎发疯,也得了忧郁症,酗酒无度,自杀未遂,完全丧失了生活的目的,再也不能写作和担任那些作协要职。在他的妻子去世五年后,他也离世。遗嘱指明一定要把他葬在他妻子身边,可因为种种法律和债务纠缠,他的遗愿竟然没有实现。我一直弄不清他这是爱情、是恋母,还是习惯?我对佑生是不是也有了这种依赖?
可现在我也不想弄清楚了,我姑且把这种感觉暂且定为习惯。我不想再谈什么爱之类的,我得赶快找到我的生活途径才成,否则弄不好我就沦为乞丐了。还没等别人来投奔我呢,我先去投奔别人去了,白活了呀!
我渐渐睡去,有谁在叫我?不知道。
我睡了很久,起得很迟,差点儿过了未时(下午三点)。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懒觉。好香啊!世界上最香的不是食物,是懒觉。世界上最甜的不是糖,而是水。我准备把这种经典话语都记录下来,使之流传于世!(四歪:如此无耻,咱们班没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