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畏鲸点头道:“不错,我也听说他的一些残忍手段,据说他每一次都将俘虏斩首,最多的一次斩首十五万之众,闹得羌水之上血流漂橹,人神共愤。还听说他总要将俘虏的头颅挖空腌制,做成酒器来喝酒,真是……真是……唉!”
夏掌轩道:“那便是他们家族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啊。”
元畏鲸默然垂头,叹了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船舱外暮色低垂,漫卷的乌云深深地压迫着莽原白水,风声凄厉呼号,如同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疯狂地哭泣。
夏掌轩出了舱外,伸出手指舔了舔,在风中展开,半晌说道:“要下大雪了!这河恐怕不日便会封冻。”
元畏鲸也出得舱外,极目远望,只见远远的城楼的一角飞檐直插青蒙蒙的天,更远处隐隐有一线山脉绵延。原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元畏鲸喟然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京都马上就要不太平了!”
第三天……
还是没有阿寮的消息,方伐柯开始觉得烦躁不堪。走出屋外,到“佗摩山”上去转一转,希望山景能冲淡心中的忧虑。
这几天天气变化很是奇特,竟然回暖了。据说京都的人家很多都换上了夏季的衣衫,然而“佗摩山”上仍旧一味阴凉。天依然还是明朗。但那凉却止不住丝丝袭来,砭人肌肤。山居风物古旧清爽,似乎是给山势的阴凉作的底衬。趣味天成,便如青底白花的无锡碟子,盛了一泓清水,那一番幽远清凉只堪妙人解语。
方伐柯登高远眺,极目远望,但见满山氤氲,水气缭绕。山山水水,水水山山,一半青葱,一半苍幽。
山间小路都是由长条青石板铺成,遍生青苔,湿滑难走,沿路怪石嶙峋,山高欲摧,一株株繁茂的树交缠错生,放眼尽是浓稠的绿,苍翠欲滴,玄然欲惑,裹着山,包着山,沁入山的肌体,锁进山的根髓,分不出彼此,更难舍难离。而树木滋生的露水,又从头到脚将山
浸得透湿。那不知是几千年几万年的阴湿水分,使树的绿也变成一种沧桑感慨的暗色,水淋淋,喑哑哑,晦涩难名,天光不见。
忽然下半雪半水的冷雨来,方伐柯走在石阶上,脚下一滑一滑的,山路变得又窄又险,湿滑难行。整个山都湿透了,雾气没头没脑地从谷底飘荡上来,又恍然坠落,仿佛被谷底一只鬼手扯了回去。头上枝杈盘亘错节,遮蔽了天光,然而那雨却能沿着枝杈缝隙宛转千回地泄漏下来。山路一走到枯燥乏味时,前面总能显出几趣妙味来提神,或一泄瀑布,或一方古亭,或一棵老树,或一角红檐,这上山的路,也是按人心设计好了的。
途经一座古亭,进去休息,由不去皮的藤木枝条穿结搭建,年深日久,青苔附体,盘梁曲柱,斗角勾心,亦雅亦古,奥妙难言。方伐柯历来也走过不少山川名胜,所见古建筑,或座落山谷,或高耸山头,近观也罢了,但一远看,总觉得不甚搭调。就好像丰秀满纸突出的一处败笔似的。那许多自然的鬼斧,原不需人工的嫁接。但此时在青城一隅,看到那一亭一山浑然相融,绵绵眷顾,又各自卓然,两两相忘,不禁喟然叹息。
行来走去,恍然发觉心乱难伏,不禁一叹,忽然发现天已入暮。便转回禅院去了。
苏度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垮掉了。
这几天来,她衣不解带,面不上妆,连头发都不梳理,每天守候在姜沣的身边,饭也吃得很少,几乎不睡觉。诘忍和方伐柯劝了她很多次,都毫无作用,也只好由着她了。
四天下来,苏度情几乎累脱了形。身体上的疲劳还在其次,首要的是心中的那一份焦虑和恐惧,始终如同噩梦一般纠缠着她。
她怕阿寮一去不回了;怕姜沣就此长眠不醒;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温和的微笑了;怕再也听不到他冠绝天下的灵音妙韵了;怕他的庭园就此荒芜;怕没有人为他的水钟换水了;怕他的古琴会腐朽了;怕……
夜晚的禅院寂静无声。山已全黑,莽莽空寂,钟发其声,回荡四野。据说古来风水之说有阳山阴山的区别。阳山之夜百鸟巢鸣,声响嘈杂,是地气汇集阳刚所至;阴山也叫静山,虽有山风天籁入耳,但却少了生灵行动的动响。风水中称为山势汇阴,生灵不至。又说阴山生鬼。
苏度情素来不忌鬼神,只觉人生总有一份刚勇是鬼类亲近不来的。但值此静无人息的大山玄观中,守着洞洞烛火,晃晃人影,也心虚起来。不由自主缩一缩脖子,又挺起腰杆,寒意便在这一缩一挺间油然贯穿了脊梁。
窗外,玄观殿堂,那些斗角之间,帷幕之后,神像之下,香烛之中,依稀都显出鬼气,仿佛有山雕木客之辈变身其中,或化泥塑,或化香烟。人影映在照壁屏风上,晃晃的,说不准便惊吓了谁,又恐惊了自己,或者怕无形鬼魅附在影上,就此一生一世鬼魅附身,甩也甩不脱了。可真说不准。
原来山静生鬼,心却要乱了才能滋生鬼魅。
她害怕,不停地颤抖,终于耗尽了体力,守着姜沣的床榻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昏昏沉沉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中,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就猛然惊醒了。只听那叫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如睡梦中的呜咽一般,喊的却是:“阿寮回来了!!”
“阿寮?”她迷迷糊糊地问自己,阿寮是谁?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阿寮……阿寮……阿寮!!
阿寮回来了?!
她霍然跳起来,冲了出去,一眼看见诘忍和方伐柯两个人正匆匆向禅房跑来,后面跟着的果然就是阿寮!三人飞快跑来,方伐柯满脸喜色,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苏姑娘,苏姑娘,这回姜家哥哥死不了了!”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两脚发软,倚住了门框才站住了。说话间,诘忍已经到了,伸手扶住了,微笑道:“阿寮不辱使命,药都采齐了。”
苏度情却流下泪来,身子软软地慢慢坐在门槛上。诘忍奇道:“姑娘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悲伤起来了。”
方伐柯微微一笑,眨眨眼,似乎已经洞悉了苏度情的内心,笑道:“苏姑娘这是喜极而泣啊,大和尚,赶快熬药吧。”
诘忍点点头:“正是。”转身高声唤道:“蟾觉!蟾觉!”那个叫蟾觉的小沙弥立刻从一扇门后跑出来,诘忍吩咐道:“你去熬药,还记得配比么?”
“记得,师父。”
“好,快去吧,再顺便带阿寮去歇息,他可累坏了。”
小沙弥领命带了阿寮去了,诘忍附身扶起了苏度情,道:“苏姑娘,快进去歇一歇吧,你可也累坏了。”
三个人进去了,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辰,小沙弥蟾觉捧着一个粗瓷瓦罐进来了,瓦罐冒出来腾腾的热气和浓浓的药香。苏度情此刻才觉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了,浑身一放松,便觉得一阵阵虚脱无力。
这时候,她才猛地发现窗外下起了好大的冷雨。那冷雨承天载地,浩浩汤汤,润物无休,好像雨从荒古便开始,至今从未停过。而昨天的艳阳高照,不过是荒古一梦中的一个幻想罢了,孰真孰幻,也解说不清。天苍如盖,雨好大,便如同天下所有的水都汇集到此;佗摩如井,无论天雨如何浩荡,如何磅礴,如何沛然,到了佗摩山,都落到一方沉静无波的古井中去了,连声响都吞没了。这雨,就仿佛从来没有来世上走一遭似的。
好大的雨!好及时的雨啊……
恍然惊醒,忙回顾厢房,只见诘忍把药倒在一个青花瓷碗里,然后到床前附身,用两指捏住姜沣的面颊,全都给他灌了下去。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银刀,握在手中,另一只按住姜沣的颈侧动脉,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少顷,诘忍忽然一声清啸,银光一闪,已破开了姜沣的肩胛肌肉,苏度情还没有惊呼出声,但见一物“嗖”地一下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