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畏鲸沉默不语,邢峻也没有说话,都默默走路。忽然间,方伐柯兴之所至,诗性大发,按商引宫,作歌唱了起来。
“不信论天命,天意奈何高。前生一诺注定,与君相结交。好学游侠击剑,聚类京都轰饮,夸口称诗豪。偏要掌龙媒,放配快意九意刀。尘缘梦,浮名戏,两徒劳。一掬沧浪之水,尽洗客萧条。肯把乌丝青鬓,拼了轻舟白酒,只此醉今宵。明月古今在,狂舞自孤标。”
曲调苍凉潇洒,调子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领路的宦官猛地回过头来,严厉地呵斥道:“噤声!!”
方伐柯大怒,以他在龙族地位之尊,大凡世间所有灵物无不拜伏脚下,就算在人间,也是向来倍受尊崇,几时受过呵斥?更何况受阉人的呵斥!
当下便要发作,邢峻拉住他,摇摇头。方伐柯挣了几挣,没挣脱,却也终于忍住了这口气,半晌,自嘲似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龙拟态化身成人,却也拟态了人的教化规矩,真是可怜,可笑。”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皇城的中央大殿“紫宫”外。这座宫殿上承紫微星,载于中天,群星环照;下雄踞京都中轴线上,隐然分割天地乾坤,人尘俗世。巍峨耸立,气象开阔,金碧辉煌,君临天下。“紫宫”所在之处,四野八荒的阳气汇聚,地位最尊。然而却见周围的宫殿都是鬼影憧憧;走动的都是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宦官;无形飘走的都是枉死嫔妃、白发宫娥的幽魂;回荡的是许多年来,屈死禁宫中的冤魅的号哭……氛围有些大大的不谐调。
他们没有进“紫宫”,而是转了一个弯,走上旁边的甬道,过不多时,来到了一间大得吓人的偏殿前。然而那偏殿仅仅是一座高塔的基座,塔高得不可思议,塔围极粗,直通云天,方伐柯抬首仰望,不见其顶,顶端都隐没于白云中。
那宦官伏身道:“邢大人上云台吧,皇上在那儿等着见您呢。”
一众侍卫从高塔内出来,将吕无靥、德酷从囚车上解下来。元畏鲸从轿中扶出苏度情,那宦官道:“这位小姐皇上没说传见,还是交给老奴吧。定准儿会伺候得好好的。几位邢大人的随从也都在下面候着吧。”
元畏鲸只得将苏度情交给他,又细细叮嘱一番,才随着邢、方和一众侍卫进了塔中。
穿过装饰奢华的大殿、长廊、楼梯、过道、暗门、机关……终于看见一条长阶回旋反复、仿佛通向天堂的天阶。一路向上攀登,又是小半个时辰,眼前一亮,来到了一座天台之上。邢峻是来过多次了,也不以为异。倒是方、元二人,还有吕无靥和德酷看得目眩神迷,惊诧不已。吕无靥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笑道:“‘椒图’一脉的龙之子向来小家子气,没想到这里倒是别有洞天呀。”
天台上站了一人,正是龙生九子之一、煌煌天朝君临天下的皇帝。
皇帝见众人到了,微微一笑,挥挥手,说道:“邢爱卿,昨夜刚刚会面,你说案情还是全无头绪,谁料到一夜之间竟然告破。你说,是不是故意有线索瞒着朕,好给朕来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啊?”
邢峻赶紧躬身,答道:“托皇上的洪福,微臣机缘巧合,一夜间才令元凶授首,怎敢有事瞒着皇上。”
皇上又是微微一笑,对吕无靥道:“吕家老夭,朕本以为,你只是在荆楚的荒蛮之地掠人而噬,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在同是龙族一脉,沾衣带水的亲情,也由得你胡作非为。没想到你却跑到京都——朕的家门口——来撒野犯混。还纠结这等海外来的下等贱灵。你忘了朕是哪一宗的龙子么?能由得你胡闹?这可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朕不顾念亲情了。”
吕无靥笑道:“太岁头上动土,也是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嘛,自从邢家老大逼得我家破人亡,只好亡命天涯以后,我就没动过荤腥,一时嘴馋,冲动之下,学一学方家哥哥的冒险脾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皇帝点点头,又对方伐柯道:“方家兄弟,好久没见了。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你还是在那些穷街陋巷中花天酒地;囊中羞涩的时候,去作些入屋盗窃的勾当;丰润多金的时候写些诋毁犯禁的文字么?”
方伐柯哈哈一笑,道:“多谢皇上惦念。这些勾当下作得很,只是在市井黑街才广泛流传,没想到上达天听,惊动了皇上的耳目,也算方某人的荣幸。”
邢峻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摇头。
皇帝笑道:“好,好。”转向元畏鲸,说道:“元蜚,你久居闽南海边,这一次为了京都大案,千里迢迢赶来,于破案有大功。你要朕怎么赏赐你呢?”
元畏鲸不卑不亢地答道:“元蜚一介山野草民,在海中讨生活,清贫惯了,也不敢向皇
上讨赏。元蜚全族,都是间接地死在这两个恶棍手上。惟请皇上秉持龙族家法,天朝律典,将他们千刀万剐。草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仰头哈哈大笑,道:“你们都不贪功恋赏,好的很,好的很呐。”笑声刚止,忽然大喝一声:“来人呀,把方伐柯、元畏鲸都给朕绑了。”
“是!!”一众如狼似虎的侍卫,猛地从殿角出现,二话不说,给方、元二人来了个五花大绑。事出仓促,方、元二人都来不及反抗,就被四马攒蹄,捆得像个湖州粽子一般。邢峻慌忙跪倒,以额触地:“皇上……”
皇帝慢慢踱到殿中,在一张大椅子上坐下,微笑道:“邢爱卿起来,跪着干什么,起来,起来呀。”
邢峻只得站起,脑中懵懵的,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定定神刚要说话,只听吕无靥尖利地笑道:“哈哈,哈哈哈,皇帝老儿,你们家族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呀。”
邢峻也不理会吕无靥,情急奏道:“皇上,方、元二人有大功于本案,皇上不赏,却枷之。微臣可不明白了。”
元畏鲸还算镇定,远远地大声喊道:“元蜚不服!”
皇帝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对邢峻道:“爱卿,你也不服么?”
邢峻微一犹豫,决然道:“微臣确实不服。”
皇帝点点头,放下茶盏,拍了拍手。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邢峻等循声望去,只见龙子轶从大殿一角当先走出来,身后一众侍卫,押解着三个人。正是姜沣、诘忍和夏掌轩三人!!
吕无靥咯咯怪笑:“哈哈,都聚齐了。”
皇帝道:“古来治国,需稳守中军。帝国的中军就是京都王畿。这里是天子的家。朕本是龙之子‘椒图’,天降龙位,登基大宝。清理自己的家,保卫自己的家,是朕的天性,也是治国的首要。方伐柯却说朕之龙脉天性‘自闭’,此等犯上言论,便当灭族。肃清京都,首要是肃清京都民间的异端邪说。种种怪异的思想流派在王畿左近流传,是朕心头的毒瘤,也是影响大局的隐患。方伐柯便是此中代表,他是江湖中人争相效仿的思想英雄。不除之怎能痛快?姜沣离群索居,弹琴自赏,竟也成了偶像,被人供为‘琴圣’。此等特立独行、妖声惑众者,你说该不该杀?”
“可是……”
皇帝挥挥手,打断了邢峻的话,径自说道:“夏掌轩是四河漕运、天下水道行会的幕后老大,仅贩运私盐,与官争利一事,你说该不该杀?更不用说聚众械斗,结党营私,诋毁朝政了。元畏鲸与夏掌轩一丘之貉,俨然第二把交椅的样子,你说该不该杀?诘忍和尚虽然处身世外,青灯礼佛,不过和方伐柯、夏掌轩等人交好勾结,又凭借医术,聚拢了一众愚民百姓。联想到他们的诸般行径,隐隐有在天子脚下惑民聚众、谋逆作乱之势,你说该不该清剿?”
邢峻听皇帝说这一番奇谈怪论,不禁呆了,心念电转,奏道:“据微臣所知,他们只是江湖上的闲云野鹤的隐士罢了,所作的不过是弄琴、说禅、饮酒、贩商之事。说到惑民聚众、谋逆作乱,可有些牵强。”
皇帝点了点头,道:“原来都是隐士啊,好得很,好得很。这么说,你是不同意朕的意思了?”